◆陈赟平

那个春天的四月，顶一篷华发的女人，背负四月的阳光与和风，背负自己大半生的愿望，背负家园和儿女们的期待，就那么自然而然蹲进绿油油的麦田，上半身前后左右四下里倾斜着。

她在干什么呢？为了每一根麦苗有足够生活的空间，能够干干净净成长，她正在一丝不苟地拔除杂草呢。

麦田上空，四月的阳光多么明媚，这个青衿大褂的女人在四月的阳光抚育下，又是多么静默啊。她跟自己密密麻麻的心思唠叨，跟自己亲手播种后长出的麦苗、同时也长出的杂草计较。

这个一声不吭的女人，熬过了众多风风雨雨，蹲进阳光温暖的大地，蹲进绿浪涌动的大片麦田，左手和右手在依然明亮的目光掠过来、又掠过去的照看下，几乎同时伸进麦田，伸进与麦苗挨着肩、比个头的杂草。

她注定每年都要心平气和地走进春天的深处，伏在四月的光芒中，让四月柔美的时空包裹，让四月葱茏的麦苗及其长势淹没。她也注定要面对苦蒛、灰菜、麦萍儿、芨芨菜、冰草等大量不受欢迎，却偏偏前来浑水摸鱼的杂生植物。

每当这个女人盯死了这些可恶的外来物，她便稳当而快捷地用枯瘦的手指攥紧了，谨慎地拔出来，因为担心损伤了麦根。更多的时候，她将干瘪却有力的拇指、中指和食指头憋足了劲，齐齐叩进麦苗与麦苗之间裹着杂草的土壤里，很快触到根部，再立马并紧了，一下子挖出来，也同样用足力道，却又小心翼翼去做，生怕坏了麦苗的嫩身子。

在岁月年复一年的歌唱中，这个女人逐渐老去，阳光的暖和生活的难总是交织着，将她的脊背在快乐和艰辛中，在光阴不知不觉的流逝中，一次又一次压弯。

在大片的麦田中，这个女人总是专注于欣欣向荣的麦苗，却又分心于野心勃勃的杂草。她常常在自言自语中心疼茁壮成长的麦苗，如同心疼自己的骨肉；唾弃掠夺肥力、空间、阳光、雨水的杂草，如同唾弃心怀叵测的恶人。从这个女人身上，我悟出了书本中没有的道理。

这个女人在四月的麦田拔草，就像一只吟着岁月小曲的老船，在和风推出的绿浪里缓缓划行。她期翼什么？还不是盼着一家老老小小身体健康，儿女们滋滋润润过日子，盼着将自己经年的苦变成亲人今后的甜。

这个女人，就是生我养我的娘，她生前照看我平平稳稳地走过了36个春天的每一个四月，照看我浑身的骨骼在每一个四月伴着麦苗一天比一天硬实。我奔流的血液在每一个四月伴着麦苗一天比一天欢畅。我生命的意志在每一个四月伴着麦苗一天比一天坚强。我并不遥远的理想在每一个四月伴着麦苗一天比一天美好。

在36个春天的每一个四月，娘每次都要蹲进翠绿的麦田，一根一根拔除杂草，她也随之拔掉了属于自己的时光，却从来都不后悔。

如今，我的娘亲已经离开我9年多了，但是她蹲进麦田拔草的姿势和情景，将永远鲜活着我的记忆，渗入我的骨血，给健在的亲人不断奋进的营养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