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扬

2008年，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斩获诺贝尔文学奖，当时的颁奖词称他是“一位标志文学新开端的作家，一位书写诗歌历险、感官迷醉的作者，是在主导文明之外和之下探索一种人性的探索者”。

坦白地说，勒克莱齐奥并不是一位容易阅读的作者——曾经读《饥饿间奏曲》读得头脑发胀，让我暗暗盘算见到他老人家最好是绕路。松散的语言，可能是阅读勒克莱齐奥时读者最容易遇到的障碍，考究的文句冲淡了情节和情绪，共鸣自然无法生成——即便你知道他饱蘸了深情，仍然会感到困惑。

可这位擅长“制造困惑”的大师，却也写过给孩子们看的“小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新近推出的“诺奖童书”系列中，就有勒克莱齐奥的两个故事《树国之旅》和《夜莺之歌》。这次的故事并不难懂，可一旦细细琢磨，却仍能体会十分深刻的意蕴。

《树国之旅》的故事很短，情节也很简单。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他很是烦闷，想出去旅行。但小男孩是没有钱的，没有钱就去不了远的地方。有一天，他对自己说，也许用不着翅膀或者鱼鳍也能旅行。就这样，他有了去树国旅行的念头。这个故事的开头很直接，很自然，自然到让离奇故事的发生也可以顺理成章。

在树国，小男孩遇见了许多亲切的“树伙伴”，它们性格迥异，在自己的王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有的树是森林之王，有的树是守卫者，而有的树则负责整日喋喋不休。大多数人认为树木是静默深沉的，但小男孩却知道树国的秘密：“如果你（口哨）吹得好，能吹出小鸟的鸣叫，你就能听见树发出的声音。”就这样，小男孩在树国穿梭，与大家愉快地交谈，体验着只有他才能懂得的快乐。

相似地，《夜莺之歌》探讨的同样也是有关快乐的问题，而这快乐也有一层“隐秘”的含义。老渔夫纳曼常常会在海滩上燃起篝火，少女拉拉喜欢看他燃起的火，也喜欢听他讲的故事。这一天，老纳曼给拉拉讲了一只名为“巴拉秘鲁”的夜莺的故事。它是一只夜莺，却拯救了一位公主和她的王国。这个故事很神奇，同时也很美好——但前提是，你要相信夜莺的美好歌声里，真的隐藏了神奇的力量。

这很容易让人想起蕾切尔·卡森在《惊奇之心》一书里的企盼：“倘若我对仙女有影响力，我会恳求她赐予世界上每个孩子惊奇之心，而且终其一生都无法被摧毁，能够永远有效地对抗以后岁月中的倦怠和幻灭，摆脱一切虚伪的表象，不至于远离我们内心的力量源泉。”

如果仔细考察勒克莱齐奥的故事，我们不难发现，小男孩发现树国的秘密，是因为他开头的“百无聊赖”，那其实正是一种心无旁骛，是一种单纯的向往乐趣与有关发现的崇拜——高大而静默的树，潜藏了太多惊奇与秘密。他并不是在向自然希求什么，他只是走进自然，然后遇见无数奇妙和美好；而拉拉的故事里，如果她不曾被跳跃的蓝色火焰吸引，自然也不会在这片海滩上流连。

事实上，最初的人们与自然是十分亲近的。他们会崇拜高大的树木，也会跟着夜莺的歌声欢唱起舞。在古希腊人看来，如果不是夜莺和其他的鸟儿在林间的啼啭，人类断然是不会歌唱的。可当人们的力量变得强大，可以将高大的树木“挪为己用”，可以让美丽的鸟儿“栖身笼中”时，一切都不一样了。人成了主宰，却又开始抱怨孤独。那么又是谁，亲手开拓了伙伴们的毁灭之路呢？

在这样的世界里，唯一的希望恐怕是每个人在学会利用自己的力量和工具改造自然之前，都还保有童真的特质。树与人的故事，人与树的秘密，老渔夫讲起的夜莺的故事，只有在静默而敏感的夜幕下才能上演。森林边缘的冷杉上栖居的每一只猫头鹰彻夜不眠，守护的正是这“不可告人”的美好与惊奇。

从这样的层面上说，写童书的勒克莱齐奥，同样也和他的“严肃写作”一样，是“在主导文明之外和之下探索一种人性的探索者”。何谓主导文明？在孩子看来，那无非是有车有船，可以去“远的地方”的“大人世界”。孩子的美好显然不在其内，他们有自己的秘密，不必远行便可拥有世界——因为他们本就与自然一体。这不切实际，却分外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