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2017环境日特刊-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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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曲似九回肠
随游子游走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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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2017年6月5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随游子游走的风景

 

◆徐刚

在不同的季节,我对故乡崇明岛的思念,会在冥想中出现不同的画面,其四时更替皆有胜景也。而夏之忆则最忆青芦沟河水。我说沟河——下文有详解——崇明三面由长江怀抱,唯东滩面对大海。崇明俗称崇明沙,是长江入海口江海托顶大浪淘沙沉积而成的沙岛,崇明岛无处不沙而又无处不河。

我少小时的记忆中,崇明农人每年冬季都要开河修岸。开河时从河床底部掘出淤泥是为疏浚,而淤泥在经历一个冬天的冰冻之后可作肥料。修筑堤岸则是防洪之用。那是一个忙碌而艰难的冬季,崇明岛上有河的地方必有开河挖掘者而无惧严寒,为了下一个季节春耕生产时的流水畅通,畅通则端赖疏浚沟通也。沟通的“沟”字以三点水作边旁,先人造字有深意在:水为天地神人之沟通者也。

崇明农人西引长江水——淡水;东拒东海水——咸水为治水宗旨,其复杂性可想而知。所以划疆做圩,平地开掘挖出数以万计互为沟通的民沟,所谓“十夫有沟”也,由沟而河而港而放乎海,类似古之“百夫有洫,千夫有浍,万夫有川”制。不同的是,崇明乃岛也,为淡水咸水所包围,人水关系就更加微妙,不仅河道纵横,就连河道的名字也闪烁着先人的智慧,有古意。崇明岛是由千百沙洲在地理演变中合而为一的,未成一岛之前,可以想像长江西来之水在己经沉积而成的大小沙洲间自由奔放,形成了水道无数。两沙之间的水流开始时壮阔,后沙涨水退,农人称之为“洪”,入江入海之地船只可泊可碇者称“港”、“滧”,水道有曲谓“湾”,纵横蓄泄人力决土者为河。如今之南横运河,然为数最多的则是宅前田间为生活生产由各村农人自凿的“民沟”,与“民沟”相连通的是一姓一宅之“宅汮”。

崇明岛的历史,就是千年拓荒史与千年治水史的叠加。辟芦荡荒野为农田,此拓荒也。可是倘无长江水,倘无西引东排后沟通了运河、数万条民沟以及宅沟的清清流水,岛上几十万人无可饮亦无可耕。崇明为世界和中国水利专家赞不绝口的就是岛上蜘蛛网一般的水利网络,那是千百年间多少土方,多少汗水,多少心血,多少智慧于挖掘、堆砌、搬运中编织而成的呵!

我有幸于2007年早春为《凤凰卫视》长篇专题节目《中国江河水》做嘉宾主持,全片从崇明岛起步再溯流而上。拍摄崇明岛水利建设时,我踏访了崇明岛的水口——崇西水闸,并为一幅崇明水利图感动,同时我也在表示河沟的纵横交错中寻找少小时光,崇明岛西北角养育我的那块土地,以及其上的竖河、民沟、宅沟和青青芦苇。我甚至推断我的先祖们很有可能熟知沟河而不知长江。岛上的农人习惯地把大片水域称之为海。犹记得上高小后一放寒假便跟着推独轮车的母亲,去“北海”边上拾柴,柴者枯草残芦也,然“北海”是海吗?东去不远是东海,两海相连吗?我曾站在黄泥堆筑的大堤上远望,有风帆,有大船,浊浪汹涌海鸥飞鸣,隐约可见对岸的启东。读初中时有一本《乡土地理》教材终于为我释疑,乡人所言之“北海”乃长江北沿,是江而非海也。

我的祖上从出生后学步、种地,便在宅沟、民沟、竖河间的田埂路上行行复行行,道路短且长。田埂路短也,行走反复,毕生如是,长也。直到生命结束。他们对长江知之甚少或全然不知,他们悉心呵护终生为伴的是宅沟、民沟、田块间的排水沟,是长江最细微的支脉。于是有可饮用的淡水,有“春在溪头荠菜花”(辛稼轩诗),有五谷杂粮,有桃红柳绿,有青青芦苇,有风景、铭刻在心底随游子游走的风景。

《古诗源》编者清人沈德潜云:祭海先祭川。徐刚冒昧加一句:祭川先祭沟。小沟小河离农人离我的少小年代最近、最亲,而青芦是沟河岸边的必植之物,稳固河岸过滤流水遮荫万类。夏季是它们的蓬勃生长期,苇干高挑芦叶修长,使村野沙洲“平面的浪漫”(林徽因语),又添加了稍些起伏和色彩。这个季节是少小时代的欢乐季。整个炎夏我们几乎都是在宅沟、民沟、青芦丛中度过的,每一天往往从宅沟边沿捉青虾开始。青虾们总是起早便钻出水面,蛰伏在沟沿上,品元伯说:“它们在透气呐”。趁青虾透气时,便轻轻地下水,不蹚出水声,其要领是脚趾抓住沟边之土,在水下碎步而行且需屏息静气。青虾无所防备时便一抓一个,不能抓须而是轻轻地捏住其背,然后满载而归。有两种情况会使我们一无所获,一是蹚水时出了大声,青虾们疾速溜进水中逍遥而去;二是脚底打滑跌落沟里,就连已被捕获的青虾亦溜之乎也。捉过青虾,早饭后“红日已高三丈透”(李煜句),小伙伴们先后来到民沟畔,从地头捧出土从沟里捧出水,玩和泥搓泥团,然后揉捏,揉捏成小人小鸡小狗。现在想起来这是一种劳动的合作,有和泥,有揉搓,有最后完成各种造型者,这样的劳作久而久之,便可以进入艺术。或可说玩泥巴和水的时候我们都有点像艺术家的样子。但小伙伴们却让泥人泥狗在太阳下晒着,我们自己纷纷跳进民沟玩“没头顶”,看谁在水下憋气时间最长。憋累了就在青芦丛生的根部寻找各种贝类小生物,再照品元伯教的方法学游泳——抓紧芦根让身体浮起再用脚打水——俗称“打脚洞”。一时间水声四起浪花飞溅,鲢鱼受惊后跃出水面,有的在坠落时落进了芦根丛中,动弹不得只能无望地挣扎。如何处理这几条鱼?小伙伴们商量的结果是把鱼放回民沟。民沟是四邻八舍共同开掘的,如果我们把鱼抱回家就成了偷鱼小贼。于是把夹住鲢鱼的芦根掰开,花鲢重得自由悠哉游哉。

我们也累了渴了,便大口大口地渴饮沟河水,连小蝌蚪也喝进了肚子里。要回家了,娘在喊我们吃饭了,这才想起来还没有折芦叶船呢。且待夕阳西下后吧。

造化弄人,从我读大学离家,与故乡便渐行渐远。后来写诗,1987年写《伐木者,醒来》,从此草木山水便成为我写作的主要题材。期间多次返乡,感慨多端。少小时的青芦沟河有的已经无存,有的地表水已被污染。我似乎参与了一次无奈而痛苦的飘逝,生出了无立根之地的感觉。又一年清明时节,我在崇明岛东滩匍伏在地看芦芽裂土而出,一个个新鲜的生命挣扎着、呼喊着——我们听不见——不可阻挡地伸出了沙地。那是个感人的时刻,我看见了希望之所在。

这个变化太快的世界让我们眼花缭乱,任何评判都显得过于匆忙,却宁可让乡情与乡愁并存,怡然自得的是回忆,如梅特林克在《沙漏》中所言:“回忆是永恒的,就像信徒的心灵”。当我思念母亲和故乡,便回到了青芦沟河中,在回忆中这是一处永恒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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