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周

木心写过一首诗，诗里这么说道：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是的，从前的时间确实很慢，几乎所有的成年人都怀念从前，怀念一个字一个字写信的时代，怀念一瓢水一瓢水浇菜的时代，怀念鸡叫，怀念犬吠，怀念那真正漆黑的夜色和真正清脆的鸟鸣。

但这种怀念只是情怀，假如我们真的回到从前，回到旧时代，肯定又会不适应，又想逃回来。

旧时代没有电，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没有高铁和飞机，交通不便，沟通不便，所以时间才很慢。你在山里隐居，跟远方的朋友聊不成天，想出门得骑驴，大雪封山出不去，故人满京洛，何日复同游？

或许你会说，撇去了尘世的喧嚣，你可以安心读书，享受难得的静谧。可是你觉得你可以忍受从前的书名吗？

在明清时代的中国，在中世纪的欧洲，在近代的美国，书名可能很长很长。时间有多慢，书名就有多长。

《水浒传》现在就叫《水浒传》，可是在古代，书店里卖的是《新镌绣像水浒全传》，是《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是《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内容还是那个内容，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书名比现在长得多。

《窦娥冤》在古代叫做《感天动地窦娥冤》《古今杂剧窦娥冤》《古今名剧合选，窦娥全曲新镌》……

1532年，法国小说《巨人传》出版，你知道当初书名翻成中文有多长吗？大标题是《巨人高康大之子，渴人国国王，非常著名的庞大固埃，惊人的英勇事迹》，副标题是《专供酒鬼们和生大疮的人消遣的，医学博士弗朗索瓦拉伯雷大师所写的有趣的小说》。

1606年，伽利略出版他的第一部科学专著，书名是《佛罗伦萨贵族与帕德瓦大学数学教师伽利略的几何圆规操作法》。

1712年，富兰克林出版他的第一本科普小册子，书名是《新发明宾夕法尼亚火炉说明书，本书特别说明它的构造和使用方法，证明它比其他取暖方法更多的优点，驳斥一切反对使用这种火炉的言论》。

1679年，数学家莱布尼茨编著了一本《中国近事》，这本书的全名是《现代史的材料关于中国最近官方特许基督教徒之未知事实的说明，中国与欧洲的关系，中华民族与帝国之欢迎欧洲科学及其风俗，中国与俄罗斯战争及缔结合约的经过》。

记得中学时读高尔基的《在人间》，高尔基回忆他小时候借阅的一本书，书名是《俄罗斯人和卡巴达尔人之战，又名一个死于丈夫墓头的美人伊斯兰教徒的故事》。

还有非常著名的《鲁滨逊漂流记》，最初出版时竟然叫做《约克出生的海员鲁宾逊·克鲁索有个不可思议的惊人生涯，他是海难船上唯一的幸存者，在俄罗诺克河河口的孤岛上奋勇求生，单独过了二十八年，终于被海盗船救起的详情，全文以第一人称叙述》。咱先不翻开内容，单看书名，请问谁能一口气把这么长的标题读完呢？

问题在于，从前人们干嘛非要搞出如此变态的书名？原因不在于作者，也不全在于出版商，而在于过去书籍的印刷成本和装订方式。

在中国，造纸术和印刷术出现得都很早，但与今天相比，成本实在太高。假如拿粮食价格和书籍价格做比较，现在一本普普通通的书能换20斤大米就不错了，可是在唐朝，一本最便宜的书能换几吨大米。宋朝以后，印刷术和书籍装订突飞猛进，成本锐减，但一本书的价格也相当于几十斤乃至几百斤大米。

欧美世界就更不用说了，那里的印刷术比我们要晚得多，我们大批量印刷书籍的时候，美洲还是蛮荒世界，欧洲人还在搞手抄本。用羊皮纸辛辛苦苦抄完一本书，当然爱惜之极，当然名贵之极，当然不允许你随便打开。

如今面世的欧美古书，倘若品相完整的话，封口处一般都有绳子捆着，甚至会用精巧的机关来锁住。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从前的读者去书店里买书，差不多每本书都被锁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封面，不能打开试读。出版方想让读者购买，就必须让人家知道里面的内容。而要想让人家知道内容，就必须尽可能详细地将内容罗列在封面上。于是乎，那些长到变态的书名就出炉了。长此以往，长书名成为传统，成为出版界的流行风，即使到了书籍不再昂贵的近代，封面上仍然有可能印刷着很长很长的书名。

近代西方人在东南亚殖民，将这股流行风也带了过去。我听我国台湾出版界的朋友说，马来西亚出版过一本很奇怪的书，书名是《三国或者三个国家之间的战争，这是一个确实已经发生在古代中国的故事，那就是从2世纪开始，即公元175年至公元269年，从中国语言所写的故事翻译成实用的通俗的马来语，最新版本》。相信大家猜得出来，这部奇书其实就是我们《三国演义》的马来语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