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谦

编者按

金庸先生的去世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他从世间江湖谢幕，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酣畅淋漓的武侠世界：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在这个武侠世界中的山山水水，早已随着扣人心弦的情节深入人心。在这里，文章是案头山水，山水是案头文章，金庸先生将历史、地理、时间、空间相融，终其实为了写人，寄情。本版特邀约作者撰稿，以飨读者，以追忆先生。

金庸先生仙去，身后，留下了波澜壮阔、动人心魄的武林世界；留下了光怪陆离、风姿绰约的万水千山。

先生的笔锋，描绘了我国的诸多名山大川，但绝不是简单的临摹。在先生的笔下，这些山山水水并非孤立而刻板的存在，而是与故事的情节、细节，人物的心境、性格水乳交融。

山水，造就了人的性格。

“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他放眼观赏，登觉心旷神怡。……当地南湖中又有一项名产，是绿色的没角菱，菱肉鲜甜嫩滑，清香爽脆，为天下之冠，是以湖中菱叶特多。其时正当春日，碧水翠叶，宛若一泓碧玻璃上铺满一片片翡翠。”

这是先生笔下的江南，正是这样的旖旎山水，造就了江南七怪，武功虽不甚高，但透出机智敏捷，透出温润细致。妙手书生朱聪的才智、闹市侠隐全金发的狡黠、越女剑韩小莹的温婉……最让人触动的是笑弥陀张阿生，“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说也有二百五六十斤，围着一条长围裙，全身油腻，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许长的黑毛，腰间皮带上插着柄尺来长的尖刀，瞧模样是个杀猪宰羊的屠夫。”

但粗犷魁梧的身躯下，竟然有着含蓄细腻的情怀，心里爱慕着韩小莹，但一直到临死时才敢表白。在荒山夜战中为了救韩小莹，以身体挡住了陈玄风的九阴白骨爪，又挨了一拳，死于非命。弥留之际，面对心痛如绞、伤心欲绝的韩小莹，亦只是“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轻抚韩小莹的秀发，安慰道：‘别哭，别哭，我很好。’”

江南的山水，让寄寓其间的七怪有侠骨，更有柔情。

刚烈者亦有之，而论其翘楚，恐怕莫过于灭绝师太。

这位峨眉派的掌门老尼，武功高绝，性情刚烈，不仅一掌击毙了与魔教左使杨逍相恋的自己心爱的徒弟纪晓芙，因天鹰教殷野王的威胁，对张无忌出手绝不留情。“她本来只想击中张无忌的丹田，将他击晕便罢，但殷野王出来一加威吓之后，她再手下留情，那便不是宽大，而是贪生怕死，向敌人屈膝投降了。因此这一招乃是使上了全力，丝毫不留余地。”更因为不愿受明教的恩惠而宁可身死道消，“灭绝师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踊身下跳，待离地面约有丈许时，双臂运劲上托，反将周芷若托高了数尺。这么一来，周芷若变成只是从丈许高的空中落下，丝毫无碍，灭绝师太的下堕之势却反而加强。张无忌抢步上前，运起乾坤大挪移神功往她腰后拍去。岂知灭绝师太死志已决，又绝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见他手掌拍到，拚起全身残余力气，反手一掌击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大响，张无忌的掌力被她这一掌转移了方向，喀喇一响，灭绝师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时脊骨断成数截。”如此决绝，令人瞠目结舌。

这样的性格，可谓和“云鬘凝翠，鬒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也”的峨眉山风马牛不相及了。然而须知，灭绝师太可不是川中妹子，她的老家，乃是河南开封。开封，古称大梁，那可是出豪杰之士的地方，比如候嬴、朱亥，正所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出生在慷慨豪侠层出不穷的地方，有如此刚强的个性，自是不足为奇。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诚不我欺。

先生的山水，不仅造就了人物的性格，还观照着人物的心境。

桃花岛，《射雕英雄传》中东邪黄药师的栖身之所。“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紫，端的是繁花似锦。”“四下眺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石，东面北面都是花树，五色缤纷，不见尽头，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白墙黑瓦，亦无炊烟犬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副对联，正是‘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那两句。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烂漫桃花，爱情的象征，正合了黄药师对去世多年的夫人的念兹在兹、魂牵梦萦。

“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耻染湘妃泪，羞入上宫琴。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扶疏修竹，高洁清雅的代表，正合了黄药师孤高寂寞、独立世外的心境。

唯有如此红桃翠竹，才悟得出落英神剑；唯有如此孤岛碧波，才吹得响碧海潮生。

合了性格、合了心境，就连武功，也在先生的笔下与山水相合。

最典型的莫过于《笑傲江湖》中的五岳剑派。

华山派，剑法中有白云出岫、天绅倒悬、白虹贯日、苍松迎客、金雁横空、无边落木、青山隐隐等招法，而绝技太岳三清风更可瞬息攻敌三剑，“据说是第二剑比第一剑的劲道狠，第三剑又胜过了第二剑。”尽显华山之奇之险。

泰山派，“泰山十八盘”剑法悟自泰山三门下十八盘处羊肠曲折，五步一转，十步一回，势甚险峻，将地势融入剑法之中。泰山“十八盘”越盘越高，越行越险，这路剑招也是越转越加狠辣；“五大夫剑”则悟自秦时所封之“五大夫松”，虬枝斜出，苍翠相掩。每一剑的剑招皆苍然有古意。

衡山派，一套“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有如云卷雾涌，自是合了衡山气象，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石廪书声、天柱云气等招数，无不暗合衡山胜景，而最厉害的一招叫做雁回祝融。“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这招‘雁回祝融’，在衡山五神剑中也是最为精深。”

嵩山派，剑法中千古人龙、叠翠浮青、玉井天池、开门见山、万岳朝宗等招法，亦借暗合嵩山之景，而左冷禅的一招“天外玉龙”“一柄长剑自半空中横过，剑身似曲似直，长剑便如一件活物一般，” 一柄剑使得如灵蛇，如神龙，将中岳的堂堂气象和磅礴气势展现得淋漓尽致。山水，赋予了招法灵魂；山水，提升了武功境界。

性格、心境、武功，在山水中萌生氤氲，与风景相融相合，无论是性格的豪放还是细腻，心境的大喜还是大悲，武功的粗犷还是绵密，百变千幻，其实不过一刚一柔，而这一刚一柔的底蕴，则是一阴一阳。在我国的传统哲学中，这，便是一切的本源了。“一阴一阳之谓道”，有了这一阴一阳，才化生出包括山水风景在内的千姿百态的万物，而这千姿百态的万物，涵养了各异的性格，触发了不同的心境，也让人从中领悟出各具特色的武功。

这，或许是先生小说中，山水间蕴含的一层深意罢。乾坤相交万物生。

大道至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