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阳
云团就要融化在蓝天里了,且一直要往深处化去,要化尽暑天里一切空洞的蓝。一阵微风里,我忽然想起我远方的朋友和她文字间那露水般的清凉。
而我的眼前是又一个流逝的黄昏,伴随夕阳无可挽回的沉落,整个夏天,也即将成为昨日的记忆。
我的朋友啊,此刻我正在故乡——南太行山深处一个叫小寨的地方,头顶上矗立着一座古典城堡式的天主教堂。从我所站立的谷底看去,这教堂建在整个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上,昂首西向,如一艘灰色的巨船漂浮于滚滚绿浪之中,而那银色十字架闪烁其上的钟楼,正像大船笔直高耸的主桅插入一块过路的白云。
当教堂里的钟声穿透寨墙响起,四野绿浪中虚无荡漾的波涛便碎为齑粉。
这座据说是目前国内唯一的古堡式教堂,其实是很有来历的。
1900年夏天快要结束时,有两个来自荷兰的传教士,为了躲避追捕,一路逃亡到了村子里。我们的乡人把他们隐藏在一个叫土门的小地方整整一年。大乱之后,身心得以安泰的荷兰传教士为了表示感激,也为了在这块民风淳朴之地广布福音,决定在此兴建一所教堂。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谨慎选址,最终将教堂建在了小寨这个岩石高耸的地方。
在这个视野开阔、扼守要冲的古代兵寨旧址上,荷兰人盖起了一座中西合璧的圣母玫瑰教堂,并以此为中心,将天主的声音传向四乡八镇。
我在这座教堂之下被麦田与河流环绕着的村子里度过了童年与少年时代,并一日日反复被它内部轰鸣的钟声所激荡,直到十八岁即将出门远行的那一天午后。那个暑天午后,我来到教堂,但一整个下午,教堂的门都紧紧对我关闭着,只有一只谷底的夏蝉,不,是无数的夏蝉都像一只蝉那样在我耳边呱噪。
后来的某天,当我返回记忆深处打捞,终于把这只教堂墙外的夏蝉写进了一首小诗里——
半个夏天都在赎罪
这只夏蝉是急迫的
午后一点,它隔墙呼唤圣母
一群蝉依次加入,并抬高这祈愿的申唤
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等
蝉噪停止,寂静从谷底升起
圣母玫瑰堂的黑漆木门从里面打开
送出轻的光亮
此刻,微风吹动谷底八月的青草、鲜花与我的身体。圣母的玫瑰与教堂就在一转身的目光之上,那只曾被我写入往日诗歌的夏蝉依旧叫着,仿佛要在生命消逝之前一直祈愿下去,多年的时光就这样在蝉鸣中暗自消逝。
但夏日深处的蝉鸣似乎永不衰老,它与这谷底的自然同在,永远野萧萧的,成为记忆里不可撼动的部分。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正如雌性的蜘蛛其实是盲目的一样,理查德·威尔伯在一首诗中说,法布尔曾通过在一棵蝉声飞扬的树下发射大炮的方式发现,蝉儿们的听觉失灵。
这些以无休无止的鸣叫搅乱整个夏天的蝉啊,它们原来听不见自己的祈愿之声。而我的一个朋友讲起,蝉虽然听不到树下的大炮声,但却能听到同类的呼唤,它的鸣叫,完全是因为荷尔蒙的促动。
在这暑日的山间,我宁愿相信是谷底的蝉鸣托起了一轮轮的朝日,又使一个个黄昏飞快流逝。你甚至可以想象,地球的自转不是因为其他,而只是由这蝉鸣推动。四面蜂起的蝉鸣是没有韵脚的,它是抛物线式的独句——持续加强、倏然陨落与反复重生是它的三种伎俩。
而在此刻飞快流逝的黄昏中,教堂近处的蝉噪提供了一个类似于暴风中心虚幻的孔洞。圣母和她的玫瑰正从那孔洞里慢慢消失,夜色正从那里披着阴影之翼汨汨流出。
而与我共同拥有同一个夏天的远方朋友啊,在这枯燥而单调的蝉鸣声里,我唯愿你的日子能像眼前八月的植物一样青翠、清晰、舒展,愿你对这夏日的记忆里,除了蝉鸣的呱噪,还能保有露水的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