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 （著名作家）

让我们同唱一首温润绵长的山水谣，为我们秀丽的山水，和养育我们万千生灵的母亲大地——祈福。

在农耕文明时代，我们的先人，对青山绿水是崇敬的呵护的，将其视若生命的一部分。因为那时的人，依山傍水才得以生存。因而，敬畏山水，依赖山水，是自然而然的事。而人类社会进入工业文明时代之后，这一切就有了惊人的改变。生态环境受到侵害，山山水水，日见羸弱。为此，联合国将每年的6月5日定为世界环境日，向世人敲响了警钟，这是前瞻性的明智举措。

所幸，我们的国人，走在了环境保护行动的前列。这，或许与我们的古老传统有关。所谓：“天人合一”理念，深入骨髓的缘故。这一理念，也已变为实际行动。前些日子，见有一则消息：毛乌素沙漠，即将从陕西版图上“消失”。是的，消失的是那一片黄沙，而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生命绿洲，诗意摇篮。600多万亩的空阔沙地，硬是一寸一寸地被治理，竟被治理成北国江南。这，黄与绿转换之间的辨证法，概是用智慧、汗水、坚毅来体现的吧？而就在今天清晨，到楼下花园里散步，又一次看到那一只毛色光亮的黄鼠狼。它，猛然窜出花丛，停留在离我很近的绿道上，似无防备之心，与我对视，表示友好。这让我很是激动了一阵。前些时候，在楼下的北护城河边，又见一只松鼠，在高树枝头，揣摸着我，似在问：你是环保人吗？你瞧，北京这样的大都市，竟可容得下小小动物们前来存身，这本身不就是对我们生态保护工作的一次奖掖和盛赞吗？

说起诗意摇篮，在我们古代中国，山水诗的盛行，是人所皆知的文化现象。足见我们的古人，对于自然环境的珍爱与重视程度，有多么厚重。而今，这一传统，更有了进一步的扩展。环境文学研究会的出现，就说明这一点。有一年，当时的国家环保总局，组织一帮作家诗人去登岳阳楼。而眼前展现的洞庭之水，浩淼之势有所减色，甚至有些萎靡，令我们不由心生忧虑。

曾经读过一幅古联：“八百里洞庭凭岳阳壮阔，两千年赤壁览黄鹤风流。”在古人笔下，山与水是何等浩阔壮丽？而如今，人们对湖水的过度利用，显而易见，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已非往日盛况。

至此也想起，唐人刘禹锡的《望洞庭》一诗来：“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多么美妙的一片湖水。可惜，如今的洞庭，不能不让人心忧。

主人见我们如斯，便笑着说，诸位不必担心，洞庭之水，恢复往日盛况，指日可待。一切都在把握和行动之中。因为，建设美丽中国，是我们的国家战略。他又说，想要改变自己目前的被动局面，我们首先需要，与万物和谐共处，当然包括这一浩淼湖水。那就要去行善德、仁德。要去学习存世之道。师者，德之大也。

这番议论，让我很是鼓舞，也使我思绪飞扬。那么，师到哪里去拜呢？师，又是谁呢？我觉得，说来也简单，在人的一生中，有很多选择的机会。人与物，皆是。山与水，更是。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他认为，人和自然是一体的。山和水的特质，也反映到人的素质中来，此言极是。一方山水，培育一方人的例子，从不鲜见。孔子，不愧为圣者，在2500多年以前，就道出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从传统意义上讲，我们的古人都是敬畏山水的。不像现在我们某些人，动不动口出狂言——山高人为峰。

毋庸讳言，在自然万物中，人是最羸弱的一种。就生存能力而言，连蚂蚁都胜于人类。我常在蚁群出没的洞口，观察它们为生存奔走的忙碌身影。为它们可以拖走比自身大数倍的物体，而感慨不已。不仅动物，连植物的生存能力，也明显优于人类。

举例有二：一是，四十多年前，我首次去登黄山，见那些劈石而生的悬崖巨松，昂然向天，久经风雨而不倒时，灵魂受到了极大震撼。显然，那些松子，是被风吹到了绝处，而后艰难地去发芽、扎根，终于寻出了一线生机，并蓬勃存世。二是，前段时间我到河边散步，见满天柳絮在空中，飘飘扬扬地飞行，寻找落生之地。不知为什么，一股悲怜之情油然生出。它们生而离母，是为寻找未来的生存之地，不仅顺乎常理，更让人动容。别看它们生得柔弱，骨子里却是铿然有声的。它们以弱胜强，最终成为参天大树，那是怎样的一种历练过程？

有人认为，山与水只是自然之物，没什么可考究和效仿的。此言差矣。

首先说——山。按科学解释，它只是地壳运动中所隆起的高地。此说，从浅层意义来讲，当然是对的。然而，地壳又因何而隆起？地球板块儿，又是由谁来裁定的？为何漂移？为何相挤？我们的研究，还没有深入到令人信服的程度。我们所看到的，或许只是表层，而非实质。我的故乡，是在群山环绕中的一处盆地。睁眼是山，闭眼也是山。因为有山，我们从小就不缺乏安全感。

我在童年时就感到，故乡的山，不是一个死寂物，而是有灵有魂的生命个体。故乡人那种，不怕艰难困苦的坚毅性格，一定是由山的神教，潜移默化而来的。山的屹立，就是表率。山的苍茫，就是胸怀。甚至，山的孤傲，也感染着我们的一言一行。它像是智慧长老，也像是勤勉祖辈。“靠山”一词的出现，绝非偶然。山，无言地教会我们站立，并挺直腰杆，甚至教会我们，去享受孤独。山，是不会去相互撕斗、碰撞，相互欺凌和掠夺的。所坚持的，只是扼守岗位，坚贞不渝。山，更不会以大欺小。珠穆朗玛为众山之首，然，从未头戴银冠，斥责众小，这便是山的品格。窃以为，这是对一切生存哲学的最高诠释。

水，又何尝不如此？它是生命之液。有关水，我们的古代哲圣——老子、孔子，都有过深邃的解读，“上善若水”之说，就是一例。中华大地上的大江大河，我见过无数。它们是大地母亲的动脉，流到哪里，哪里就有生命的奇迹出现。而我，对水的认知，是从故乡的一条小河开始的。它是一条弱水，却可以锯石而千里流动。看似单薄的水流，居然可以把石头磨成圆形，让其随流而滚。这，使我惊叹不已。水与山同，也从不相互排斥、抵挡、推搡。合流奔腾，是它一贯的风格。在我们故乡人的性格里，都含有那条小河，随和柔情的基因。水，可以包容一切，也滋养一切。水，最具佛性，也最具母性。

至此，我终于明白，人为什么总是热爱着脚下生存的大地，并叶落归根。因为，在人们生存的中华大地上，拥有这般值得推崇和效仿的山与水。更何况，它们教会我们的，何止是坚毅和利他，更有扼守和仁爱。这一切，都是在潜移默化中流入我们血液里的。它，也使我们的魂魄，趋以安静和纯粹。对此，我们没有理由不去感恩山与水。没有理由，不去点燃一炷心香，唱一首山水谣，并以虔诚之心，道声：万谢！假如我们心中，还有良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