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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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州三叠
水月湿地润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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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州三叠

 

◆徐刚

眉州,夏禹贡梁州之城,周武王时为蜀国,春秋战国时为蜀侯蚕丛地,秦武王时为蜀郡地,汉为武阳南安属犍为郡……明洪武九年为眉县,十三年升为直隶眉州属上南道。

摘自《中国地方志集成·嘉庆眉山属志》

叠一

东坡寻声

久违了,眉山。然而,三苏祠门口的绿竹,却一直在我心中摇曳,并且高耸着。它是我珍藏的一道风景,在北京的书斋中闭目回想,可以不时抚摸,其叶碧绿,其干有节,枝叶悉索有声,鸟儿飞鸣其间。我闭目仰望,以敬畏和愧疚之心仰望。敬畏者,遥想有宋以来第一大诗人、大文豪敢不敬畏乎?愧疚者,余生也晚,以诵读《诗经》《道德经》及唐宋古文为乐事,几十年从未懈怠,捡其牙慧,拾其余韵,煮字为生,居然侧身于当今诗人、作家之列,能不愧疚乎?1996年访三苏祠,一别之后,人竹两依依,“不思量,自难忘”。庚子年金秋时节旧地重游,你翠竹依旧,我白发稀疏。令人惊叹的是东坡故居中那一尊巨型的东坡塑像,那一双望穿秋水的眸子,透过历史的烟云,我看见了何为形神俱佳,听见了历史深处传来的吟诵:“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前赤壁赋》句)。

因着赤壁涛声的启发,在如诗如梦的冥想中,我随东坡的脚印到了彭蠡湖口石钟山,东坡因何踏访此山?为其有鸣声大作:声从何来?郦道元认为:石钟山“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苏东坡《石钟山记》下同)。此种说法苏东坡不以为然,“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大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唐代李渤趋郦道元遗踪,在潭边上找到两处山石,“扣而聆之……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苏东坡亦不能苟同,击石而发声,有山即是,无石不能,石钟山不可专美也。且石钟山“独以钟名,何哉?”为一探究竟,东坡坐船送大儿子苏迈去饶州德兴县做县尉之机,到了湖口,以一睹石钟山真容。山上有庙,有和尚见来者探石钟山鸣声之来由,便叫一个小童持斧至乱石间,“择其一二叩之,硿硿然。”苏东坡“笑而不信”,于是趁是夜月明,在湖口与儿子坐一小舟,到了绝壁下,但见石钟山陡壁高达千尺,不为风高浪急所动。夜色下,这一处绝壁因为长江惊涛骇浪,数以千万年计的冲击、腐蚀与琢磨,其状怪异,若神若鬼若兽,“森森然欲搏人”,搏人者,抓人、噬人之谓也。东坡为之一惊时,又有山上栖鹘闻声惊起拍翅云霄;还有更吓人的,山谷中似有老人且咳且笑的声音迥响。正当苏东坡惊恐欲还时,忽然有“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惊恐不已,东坡闻声而喜,循之察之,石鼓山鸣山之妙得而解之矣:原来山壁下,皆是石头的洞穴和裂缝,不知其深浅。却可见:“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石钟山之有声,苏东坡得而见之也。

《石钟山记》,游记也,《古文观止》有选,叠代流布,其文字简炼优美,一也;追石钟山之声响,浮槎于江涛险浪夜泊绝壁之下,而得警世之问:“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二也。当世之为游记者众,文字粗疏浮光掠影者亦众。以《石钟山记》为镜,能不羞愧乎?

叠二

息壤黄龙庙

眉山之地何能出苏东坡、出苏门三文豪?其必有天时地利之妙,且多神奇传说,为造化所拣选。《中国地方志集成·嘉庆眉山属志》“形胜”称:“峨眉辑于前,象耳镇于后,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广舆记介峨、岷之间,为江山秀气所聚。”李白的诗句更加增添了古蜀国的神秘:“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古蜀之地,笼罩在浓浓淡淡的神话传说中,且与古蜀地的自然环境、中国的创世神话相关联。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必以神话传说为序曲。其中多神仙,鬼怪,多无可考证者。其实这是人类之初的一种特殊现象:受当时生产力制约,他们对抗天灾的能力极其有限,但想象力极为丰富,天上人间,瑰丽多姿。然并非全属荒诞,其中蛰伏着也许很少却极为珍贵、在口口相传千百年之后,有依然能启发后人的史料在,大洪水其一也。我敬佩李学勤先生所言:“神话传说是历史的一部分。”

“神龟息壤”是古蜀地典型的把历史人物重组并赋予新的使命的美丽传说。某日,有名叫鯀的天神在南天门为涛声吸引,只见银河之水向着下界飞流直下,下界何界?古蜀之地也。蜀地悉数淹没,只有峨眉金顶、瓦屋山顶依稀可见。蜀人在山顶上抱树而呼:天呐!救命呐!鲧知道天帝藏有名息壤的青泥宝物,那是天帝巡游银河所见,那青泥可以挖成泥团制作万物,也可以撒落人间,成为大地沃野。天帝直呼“此宝物也”。命天兵天将挖掘青泥,运回天宫密室,而挖掘处便成了银河的一个大缺口,银河水于是摆脱束缚奔放汹涌自天而降。鲧匆匆赶回天庭欲向天帝禀报,正巧天帝与王母娘娘有约,去昆仑山悬圃赴蟠桃之会,深夜不归。鲧徘徊惆怅之际,好友神龟、灵燕问:“何事烦恼?”鲧诉说人间蜀地水患事,惟息壤青泥可救,而天帝恰又不在,无计可施也。灵燕急呼:“救命事大,盗之何妨?”鲧是天帝近臣,传旨道:“天帝寝宫灵霄殿卫兵守护辛劳,赐玉液琼浆酒一坛。”卫兵雀跃,喝到烂醉如泥。鲧从玉柜中取出息壤,堆放在神龟背上,一团又一团的青泥,把号称天宫大力士的神龟压得蹒跚而行。灵燕见状衔来一朵彩云,驮着神龟,先堵住银河缺口,再出南天门,降落在羽山上。鯀和灵燕便把息壤撒向波涛,只见那息壤一落水便生生不息,先是青泥堆砌,后成长堤逼退洪水三百里,安澜于泯江。山丘复见,平坝如初,蜀人重修家园之地。此地何地?古眉州地也。

天帝得报息壤被盗,降旨捉拿鲧和灵龟、神燕。灵龟与神燕逃脱,从此身归凡界。鲧被处以极刑,死不瞑目,手里还握着最后一把青泥。蓦然间,在眉州民众的哭喊声中,风声大作,但见一条黄龙背负着鲧的身体,直向松潘藏龙山飞去。鲧松开手,最后的息壤青泥撒落松潘,松潘一带始有林海草地。鲧的儿子禹继承父业,为疏通泯江水道,大禹驾独木舟,去藏龙山下观察山形水势时,突遇大风大浪,大禹的独木舟正将颠覆时,黄龙又见,背负大禹跃出狂涛。藏龙山有黄龙寺,每年农历六月十六日有黄龙会,周边的藏、汉、羌等各族人民前来祭拜鲧、大禹和黄龙。是夜,天上星汉灿烂,江畔总有大龟出,灵燕歌。

叠三

瓦屋山

北纬30度线,是地球上灾难和奇迹、黑暗及光明、毁灭与创生交织共存的,最为诡异的一条纬线。历史上,这条纬线上发生过地震、海难、火山喷发等重大自然灾害,但又是玛雅文明遗址,埃及金字塔、百慕大三角州等所在地;更令人惊讶的是,北纬30度线贯串四大文明古国,尼罗河、幼发拉底河、长江、密西西比河均在这一纬度入海。美国艾尔曼编著有《中国的北纬30度》,写到这条纬线横穿中国心腹地带,自喜玛拉雅山脉起,经西藏、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浙江等省份。

当北纬30度线经过四川眉州时,造物似曾反复思量:怎样造一座不寻常的山?于是天工开物,山顶高台呈桌面状,中国第一桌山是也。在遥远的历史年代,这山顶是众仙聚会之地,先是云端仙女环伺,佛道众仙或双手合什或执拂拱手,分列屋顶,品茗赏花。春分那一天,第一丛瓦屋山杜鹃花开,然后从古佛坪到山顶鸳鸯池,自下而上,在2800米的高度上,时序先后,次第花开,直至原始森林的古树上。干也古老,枝也古老,苔藓也古老,唯千年古树上寄生的杜鹃花与春雪相伴,有青春曼妙之态,演绎着古老的寂寞,古老的平静,古老的皱折拥抱着娇媚芬芳。英国植物学家,号称“植物猎人”的亨利·威尔逊,自1899年至1911年5次来到中国。足迹遍及横断山区、大西南地区,以在四川范围内搜集奇花异草标本或种籽最多。1908年,威尔逊访瓦屋山,停留十余天,当他沿崎岖小路登上老树、水泊、花草簇拥下的山顶平台时惊呼道:“这就是诺亚方舟!”桌山的称谓,我是1996年春夏之交参加《中国林业报》生态文学笔会时,初次听说。还记得当时的惊讶:山峰以峻峭挺拔为美,山如一张桌,桌是一座山,此山怎样造就?此山不与众山同,那是何等气派:虽千万山吾往矣!苏东坡没有登过瓦屋山,然而,如果不是古蜀眉州神秘奇特的山川、历史、和神话传说的包孕,会有苏东坡的笔墨淋漓汪洋姿肆吗?

我第一次去瓦屋山,住玉屏山庄。山坡上的小木屋,每每有松鼠到访,在窗沿上巡视。松鸡爱在早晨和傍晚鸣唱,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上山下山,无论天晴天雨,总有雨点滴答,路在林中故也。雨露滋润着这些松树和柳杉,并且驻留于它们的枝叶,小风吹过,便随意滴落,有的正好落在我的头顶上,叮咚有声。犹记得是年12月,北京奇冷。某日深夜写《林中路——致瓦山》。如今重读,有讶异:当年徐刚也曾略有文采啊——“亲爱的瓦屋山,北京已是冬日,白杨和枫树的叶子在昨夜的一场寒流中悉数落地,有几片树叶打着旋儿飘到我的窗前,看我给你写信。还记得临别的前夕吗?我在林中路上漫步,从深夜到黎明。你的小路上还留着白天的雨水,淡淡的路灯照亮了伸向路边一侧的每一片树叶,每一片树叶上的水珠。寂静与温馨使我毫无睡意,却又怕惊动了森林之夜的梦,这是另一种因着爱的举步维艰……”我还想迷失在瓦屋山的梦里,“成为一粒野种,吮吸你的湿润,缠结你的根,游走嶙峋石缝间,看大地怎样稳固。”环绕玉屏山庄小木屋的森林,是林场工人挖石掘坑种植培育了30年的人工林,当林子中有老树相继枯朽,倒地,便有了小木屋的构想:沿着山坡,以树墩为房基,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来自森林中:木梁柱,木门窗,木墙板,乃至树皮装饰。推门,人进木屋,木香扑面。每天清早都会看见一个清扫小路的老人,一个退休的林场职工把落叶和垃圾捡拾干净,上坡下坡,不辞辛劳。他说:“当年我种树,如今树养我。”林下有香菌、蘑菇,山好水好空气好,“那就是养人养心呵!”

我的遗憾是1996年之行,没有能上得瓦屋山顶,一望原始森林。离别时山上雪阵苍茫,山下雨声不断。我曾有一问:“雨吻和雪吻,哪个更销魂?”

余韵

2020年秋日的眉州之行,又访瓦屋山,终于由索道而登顶——古树簇拥,池水清圆,一平如桌的瓦屋山顶呵!有声音传来,如鼓乐,如弹琴,如吹笙,如排箫;时远时近,时重时轻,想起了放翁的诗句:“山横瓦屋披云出,水自牂牁裂地来。”从山顶往下一望,72条瀑布在夕照下,如牵挂在天地间的白色琴弦,弹拨着天籁之曲。瓦屋山的瀑布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长,从桌面的峭壁处流出,源源不断地流出,遇有峡谷险阻,舍身而下,义无反顾,涓滴聚合依然是流出,温柔的流出。

瓦屋山瀑布使我想起了爱默生的名言:“自然界处处都由高处向低处坠落。”长江、黄河的源头,高峻而神秘,或者冰雪融水,或者涌泉汩汩,又或者阳光普照大地,月色倾泻旷野,春雨如注,秋叶凋零,冬雪纷飞……这一切不都是坠落吗?坠落是柔和的,“它的柔和就是瀑布之顶的滑动。”自桌山顶俯望,我的心里为激情和幸运充满,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柔和就像是瀑布之顶的滑动,““既不能剁碎,也不能分解……你当感受和爱,并在精神中体察”(爱默生语)。

瓦屋山顶的瀑布啊,倘若蒙你允准,让我的感恩和语言落在你的流出之地,融合在水滴中,随飞流而滑动,我也会变得稍稍柔和吗?

在瀑布之顶柔和滑动发出的天籁声中,雨吻和雪吻,都会生出对大自然的绵绵爱意,然后坠落。

【作者简介】

徐刚,著名生态文学作家、诗人。著有《伐木者,醒来》《地球传》《长江传》《大森林》等,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中国报告文学终身成就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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