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一块野生黄精置于案头，形似生姜，虬须如老髯。我把它作为一个标本，装在一个玻璃罐里。坐在书桌上，我一抬眼，便可看到它。它与别的草本植物不一样。它历经九死九生，它的魂魄才出来。它在人体里还魂。它救赎了人，人也救赎它。在我去丽水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神奇的植物。

丽水下辖的景宁县，是畲族乡，素有畲药之乡的美誉。在我去景宁之前，丽水市中药研究院的雷兄一再对我说，你去了景宁，我得请你好好吃一次黄精鸡。我孤陋寡闻，黄精鸡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雷兄说，你吃了就知道，没吃，说得再多也没用。

己亥年12月，我去景宁。到了景宁，已是午饭时间。午餐在他大舅子家吃。桌上摆了一个大干锅，锅里热汤沸腾，土鸡翻滚。雷兄给我盛了半碗汤，夹了两块红薯干一样的东西。雷兄说，你尝尝，这就是黄精，被晋代葛洪称之为仙草，补阳补气特别好，是畲族人的良药。我尝了一口，微甜松软，口感很是舒服。也正是口渴，把半碗汤，也一勺一勺，舀起来，喝干了。雷兄对畲药颇有研究。他知道我是个植物爱好者，和我谈起了仙霞岭山脉里的植物。

仙霞岭山脉是武夷山山脉的北部余脉，横亘浙西南，高峰延绵百余公里，峰峦叠嶂，云雾萦绕，森林葱郁，江河奔泻。景宁是森林之城，畲人大多居住在高山之巅，或深山之坳，山路飘忽，云端垂于屋檐。雷兄是畲人，他的爱人也是畲人。他说，黄精经过了九蒸九晒，脱胎换骨，成了畲人延年益寿的仙草。

“什么九蒸九晒？”我满脸疑惑。

“吃了午饭，我带你去看看，怎么蒸怎么晒。我岳父是蒸晒的老师傅呢。”

在一间畲人传统的木质房子里，一个大灶台，用木桶饭甑蒸黄精，灶膛里烧旺旺的木柴火。一木桶黄精，蒸4个小时，放在圆匾上晾干水分，再置于暖阳下晒一日。蒸9次，晒9次，每次蒸晒出来的黄精，口感不一样，色泽也不一样，口感由涩至甜，色泽由浅黄至深黄。蒸的水须是山泉水，烧的燃料须是木柴，蒸笼须是木桶。霜降之后，晒出的黄精，是最好的。

九蒸九晒之后的黄精，可以泡酒，可以作食材，可以生吃，可以泡黄精茶。作为一种吃食，黄精鸡，要吃上一锅，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吃上的吃食，必饱含了一个地域的智慧。

时隔三日，大地蒙霜。我去黄山山脉腹地的开化。开化乃钱江之源，浙地最北，是个大山区，原始森林保留完整。当地的朋友给我介绍，说来了开化，要喝龙顶茶，吃泉水鱼，吃黄精鸡。我心里“咚”一下，怎么这里也吃黄精鸡？开化可不是畲族族居地。我问朋友：开化怎么也有吃黄精鸡的传统呢？

“大山区才产上好的黄精。南方不产人参，但有比人参更好的东西，就是黄精。黄精也叫鸡头参。”

年冬，我把从景宁带回来的一斤多黄精，炖鸡汤，炖猪蹄。炖一次，放七八片下去（约50克），文火炖4小时。吃食不存，是我的生活原则。一个月下来，黄精吃了个精光。

惊蛰日，我妈说要做饭麸粿（上饶乡间小吃）吃。做饭麸粿要揉饭团，很费气力。我妈83岁了，老头晕，站不了一会儿，得坐一坐歇气安神。我说，别做饭麸粿了，我又揉不来饭团，你自己揉饭团，我还得搀扶你。我妈说，这些时间都不头晕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头晕了。我疑惑地看着她，十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说不头晕。我妈一直有头晕的毛病。她走不了几百米，便要找个地方，坐一下。她说她头昏，身子晃。这个毛病，也差不多有十几年了，看了很多医生，都说是低血压，调养调养，没啥大事，顺手开几贴药。吃了的药渣，装起来有几箩筐，也没啥改变。我母亲还是头昏，晕乎乎，身子晃，脚步飘，就是烧菜，也站不了一会儿。头昏了两天，她去诊所挂一瓶氨基酸，又缓几天头昏。

头昏，真是没法子的事。她还肺阴，咳咳咳，咳好几分钟。可怎么就不头晕了呢？她都两个月没打氨基酸了。

晚上，我睡在床上，又想我妈头晕的事。把家里一个多月的吃食理了一下，唯一与以往的差别，是吃了黄精。

我一般不相信誉为仙草的植物。中国以“仙草”为誉的植物太多了，两双手都数不过来，甚至连扛板归都称为仙草。所以，我根本不在意“仙草”黄精，加黄精炖鸡，我只是喜欢那种山野鲜美的口感。

第二天，我便找中医兴辉。他是我多年好友，一直在下节街行医，也一直给我妈看病。我把景宁带回来的一块生黄精给他看，问他是什么。他拿起茎块，嗅了嗅，说，黄精，野生的黄精，足足在地下长了10年，才有这么上好的。

“野生黄精是好东西吗？”

“这样说吧，岩蜂蜜是山中珍馐，黄精是山中灵药。”

“可以和冬虫夏草比吗？”

“哈哈哈。”兴辉笑了起来，说，“你这个比法，是什么比法呢？黄精是普通人消费品，冬虫夏草是贵族消费品。中医的角度是这样看的，西医是科技，中医是哲学和艺术。哲学探究人本身，探究自然及宇宙的奥秘。中医恰恰如此。黄精把中医的哲学，体现得淋漓尽致。冬虫夏草仅仅体现了自然的本性。”

“黄精体现了中医的哲学，怎么理解这句话？”

“黄精九蒸九晒是自然哲学。蒸，是用水，水即阴。以藏在深山的山泉水蒸，是自然界最纯粹的阴，是极阴，极阴滋润内脏。晒是用太阳光，属阳。太阳是自然中一切热量、阳气的根本来源，是极阳，极阳强壮内脏。黄精经过9次暴蒸暴晒，极阴极阳相互循环相互渗透，阴阳融和。从药学角度说，九蒸九晒去除了黄精原始的杂味涩味，使之软化，淀粉转化为糖分，口感更好，也易于消化。”

江浙人、上海人在民间食用黄精，较为普遍。江西人却鲜有人食用。难道是江西不产黄精的原因？应该不太可能。黄精是一种较为普通的植物，上饶也属于武夷山北部，气候和景宁、开化十分接近，在山区，可以找到它。

“上饶人称黄精为山生姜，也叫野生姜。在灵山、大茅山、铜钹山一带，采药人一天可以挖好几斤。”兴辉从药柜里，拿出一块黄精，说：“这是大茅山的黄精。也是在山里长了十几年的老黄精。”

山中多珍宝，人间多不识。我活得太粗糙了，这么好的黄精我竟然不知道。我查阅了很多资料，才知道，黄精生长在海拔800米到2800米之间，长于荫蔽之处，叶轮生，五六月份开花，花序2~4朵，8~9月结浆果，茎块和种子均可繁殖。黄精的营养成分十分丰富，富含可溶性蛋白质、脂肪、淀粉、甾体皂甙，和至少17种氨基酸，以及铁、铜、锌、锰等无机元素，还含有维生素C、维生素B和粗灰、粗纤维，及各种糖。黄精又名老虎姜，是百合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黄精、滇黄精、多花黄精的地下根茎，形似生姜，也叫山生姜。西晋张华在《博物志》言：太阳之草名黄精，食之可以长生。故黄精称太阳草。陶弘景《名医别录》，葛洪《抱扑子·仙药》，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李时珍《本草纲目》等经典典籍，对黄精均有详细记载。陶弘景甚至将其列为草药之首，是草木中的珍宝。

这次，我相信了，本草中真有仙草，如黄精。它经历九死九生，经历了脱胎换骨，把它的魂魄根植于人的肉身，救赎人于疑难病症的苦海，人把它的阴阳之气山野之魂，还原了出来。这就是中医的自然哲学。

作者简介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河边生起炊烟》《故物永生》等2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2019年度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