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其全

南京是江苏省内唯一跨越、拥抱长江发展的城市，长江对“六朝古都”“十朝都会”之地的影响到底体现在哪里？

你可以说长江文明孕育了南京阔大厚重的地域文化，塑造了南京3000多年的城建格局。如果着眼于当下和未来，长江则赋予南京“一带一路”节点城市地位，为城市生态文明的创新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廊道。

顺海遁江到此一游的客人眼里，南京在长江文化中的独特地位和直观印迹，就镌刻于明代宝船厂遗址公园的古船坞上。到安德门外的海上丝绸之路遗产点——浡泥（今文莱）国王墓祭拜时，似乎能听见郑和远洋船队猎猎风帆的扯动声，看得清明永乐六年来访的浡泥外交使团的背影。

与长江有着密切关联的六朝都城、明代都城遗迹等故国旧地，对资深文青的诱惑又尤为不可抗拒，必是网红打卡重地。触景而吟不了“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词，生情却没背出“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句，岂不顿失读书人的滔滔薄面孔，彻彻底底的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所以，涌入南京的文青，是否怀才未可知，腆着金陵怀古的啤酒肚是一定的。

但对一个浑身烟水气的南京“大萝卜”来说，长江之于南京的伟大意义是消解在日常柴米油盐里的，是正儿八经的“靠江吃江”。对，首先体现在“吃”上！

“多大事哎！”生活嘛，不过是老城南、老下关曲径通幽处的一日三餐。故国不在，旧事不新，何以解忧，唯有“尝鲜”！在南京人看来，长江是天生用来“尝鲜”的。慷慨的长江水馈赠人们无尽的水鲜活物，不尝就真成了憨呆大萝卜了。

南京人认为，长江如果有文化，核心也理应是消化在肚子里的江鲜文化。他们当然饱有文化层面的感慨，说长江真宽呀！宽到没有一只鸭子能游过长江——统统吃了。如果说缓缓流淌的秦淮水氤氲了南京人内心的率真散淡，东流到海的长江则给了他们外在的奔放豪达。

南京人对长江之鲜的态度是两头吃，两头都要硬。哪两头？一头连着陆地，一头通着水域。有“中国芦蒿第一乡”美誉的南京八卦洲，大概最能代表长江之滨的陆地之鲜。江雨霏霏江草齐，芦蒿、菊花脑、马兰头等野菜领衔的“旱八鲜”，呢喃梁上燕一般从洲上野地飞入寻常百姓家。“南京人不吃好，一口大米一口草”，描摹的就是南京骨骼清奇的食鲜文化。《红楼梦》里有“晴雯姐姐要吃芦蒿”的走心小桥段，算得上是结在吃货曹雪芹舌尖上的长江文化乡愁了。

南京水域里，“水八鲜”的莲藕、茭白、芡实、菱角、水芹、茨菇、荸荠、茭儿菜处于食物链底层，顶尖的数由刀鱼、鲥鱼与河豚联袂的“长江三鲜”组合。“长江三鲜”属季节性洄游鱼，多出没于自南京而下的长江扬子江段。据说吃货正史里并无此劳什子“三鲜”说，这个名号叫出响声不过近几十年。“长江三鲜”，尤其是刀鱼在南京受宠，得益于南京独特的地理位置。

每年春天，刀鱼群从海口处溯流而上，经过长途跋涉，到了长江南京段即呈强弩之末状。此时鱼体性腺发育成熟，所含盐分尽去，肉质鲜美到了极致。南京自古又是江东政治文化中心，达官贵人云集，骚客雅士扎堆，有权、有钱、有闲，不走寻常吃货路，觅得稀奇舌尖鲜，怎么说也是快意人生之大乐趣。

相比于留连寻常巷陌间的“旱八鲜”与“水八鲜”，高居王谢之堂的“长江三鲜”早已和升斗小民一拍两散。扬子江里的野生鲥鱼已在上世纪绝迹，野生刀鱼、河豚如今也是百闻难一见，濒临灭绝边缘。毁灭性过度捕捞、水域环境人为污染等因素成了鱼类告别人类的眼泪。

“恣看收网出银刀”的动感画面，无奈只能到苏东坡的诗里捕捉了。偶尔在餐桌上昙花一现的银白刀鱼，则成了吹拍身份、地位的 喇叭与唢呐，鱼儿小，价钱大，“全仗你抬身价！”

好在就算是普通南京人，也有魏晋风骨打底撑腰，面对江鲜之畸贵，并不完全露怯，倒散着超然物外的平和。江鲜是鲜，旱鲜、水鲜亦是鲜，饕餮与家常关键在心态。你尝了刀鱼并不多长二两肉，我嚼完马兰头照样约人“到永宁泉吃一壶茶，回来再到雨花台看落照。”

南京人总能拿捏住大场面和小局气之间的精妙，不得不说是长江、秦淮河里应外合的结果。归根到底，是通江达海的长江文化为虎踞龙盘地编制了基因密码，冲刷、锚定了这个城市的命运底色和性情座标。

仅仅被动“靠江吃江”，也绝不符合南京人憨实、厚道性格。这些年，“靠江护江”，生态优先、绿色发展，永葆“一江碧水向东流”，成了南京从政府到民间的共识。随着“长江流域十年禁渔计划”的全面启动，包括“长江三鲜”在内的生物种群正式进入岁月静好的温情时空。

守望长江十年鲜，不作金陵怀古诗，用诗歌凭吊一个生物种群消逝的悲剧，再也不要发生。渔舟从此逝，归来仍少年。不难想见，待以时日，条条江鲜活物，一定会在桃花流水天齐聚南京江面，欢歌笑语温柔了长满菊花脑、母鸡头、荠菜花的杨柳江岸……

说到底，长江文化的长度与深度，城市生态文明的宽度和广度，或许就在一条长江刀鱼跃出水面的弧度内。这条刀鱼弧度有多迷人，万物和谐之态就有多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