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境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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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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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嘴山

 

◆秦锦丽

稀奇这锨的模样:又秃又小, 锨面巴掌大,锨刃豁豁牙牙,锨把一米见长,爬满深凹的指痕,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

这是我在甘肃省白银市会宁县档案馆看到的一把锨。初看,以为展览农耕文化呢。再看,原来是四房吴镇南坡村上沟社林业员、甘肃省劳动模范郭富山生前用过的。铁锨能用成这样?我好奇地拿起来用力握了握,这一握,就握住一个悠长的故事。

陇中苦瘠,甲于天下。史籍上,“禾麦无收”“民大饥”的记述很多。陇中农业小县会宁,民生尤为凋敝。

1964年,毛泽东提出“绿化祖国”“消灭荒山荒地”的号召,贫瘠干旱的会宁响应如云。村村办林场,社社搞绿化,一时豪情满天。四房吴镇南坡村上沟社在挑选林业员时,年届半百、最肯下苦的郭富山成为首选,派到红嘴山去种树。

“红嘴山是红色的吗?”

当地的朋友说,红嘴山是一座北向南的独山头,光秃秃的矗立在村子对面。山上多为红紫筋土,常年干旱,年降雨量不到四百毫米,地表硬如铁壳,寸草不生,被叫作“旱塬上的火焰山”,能渴死蛤蟆旱死鸭。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村里曾组织社员几度大战红嘴山,但吃苦流汗换来的却是几株稀疏的小老杏树,从此提起红嘴山,社员们头摇得像拨浪鼓。

郭富山却背起铺盖卷,扛上镢头拿上锹,挑着水桶上了山,开始了劈山造地、植树造林的生涯。

在半山腰,他箍了两个简易窑洞,盖了一间土坯房。无路。无电。无水。天不见飞鸟,地不长野刺。但无怨亦无悔,铺盖卷一撂,此处为家一住23年。

郭富山种下了第一批树苗。很快,叶子黄了,落了,旱死了。没有水,树苗万万活不成。郭富山每天鸡叫头遍就摸黑出门,高一脚、低一脚到五里外的碱沟去挑水。沟深200米,两边悬崖峭壁,抬头一线天,挑一担水得一个多小时,郭富山一天来去几回。

挺过春天,小树苗摇摇晃晃绿了脑袋,郭富山的脸上浮起一层笑意。哪知,进入盛夏,树苗一半竟蔫巴枯萎。郭富山看着寸草不生的鱼鳞坑猛然醒悟:旱地地畔温度高,禾苗容易枯死。他捧起手唾一口唾沫一搓,举起镢头开始整地,把水平沟挖成反坡地,把原来的荒坡挖成宽五米、深二米的反坡梯田,把底层死土全部深翻、表层地土换到中间。

山高路远,他挑着担子到碱沟去挑水,一口一口地喷在地埂上用拳头砸打,所有修的反坡地埂他都用拳头砸打过两三遍,这样整出来的梯田面宽,利于储水保土,树根深扎。偶遇雨天,他高兴地趁土湿着加紧捶打,筑成硬棱硬畔。

啪啪啪。嘭嘭嘭。寂静的红嘴山被瘦小的郭富山捶捣得地动山摇,生气勃勃。

有时钻在崖畔荆棘林里刨食的雀鸟或山鸡被惊得呼啦啦飞旋起来,“呱呱呱”“唧唧唧”在他头顶上空旋转几圈,又像笑又像逗。

当地农民说,郭富山的拳头堪比铁锤,气功师、武术师的拳头比不过。

不幸,有天整地时,轰隆一声,土崖塌方,他被埋得只露出个头,嘴巴眼睛鼻子里全是土,他用尽力气从土堆里一寸一寸地爬出来,叹道:“看来老天爷爷叫我再种几年树呢。”坐下缓缓神,抖抖土,又挥锨干了起来。

一个人,一座山。从一道坡到另一道坡,从山脚到山顶。他用上下剥皮、层层抽筋的土方法,劈了耙,耙了平,平了翻,磨秃30多把铁锹,移动42000方土,足够5吨载重汽车运8000多趟,榆木锹把上握出了深深的指痕。

冬天,漫长瓷实,寒风吹雪,地锁河封,一片肃杀。唯有红嘴山,因为一个老人的劳作,而活着。

为了补充挑水的不足,他在红嘴山林地上部的荒山上开挖纵横交错的引洪渠几百米,一下雨,山上的水都引流到红嘴山的林地里,万无流失。偶逢大雨,他不顾擦滑,提个水桶把沟沟洼洼的积水舀起来,浇到地里。

生产承包责任制开始后,林成地熟的红嘴山变成众人垂涎的“奶酪”。有人瞅着山上的树想分几棵烧柴,有人看准了山上的反坡地能退林种粮。眼看十多年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郭富山急得奔走呼号,“不能把红嘴山分包到户呵,承包也得叫郭富山承包呵”。

心底无私,感天动地。红嘴山没有易主,久违的喜鹊喳喳喳地给他报喜。

又一轮深翻复整,换苗补栽。冬去春来几年后,榆、杏、椿、梨、苹果与侧柏、油松、枸杞、白腊、杜仲、沙枣树混栽混长,150多亩的红嘴山林场长起了3万8千多棵树。

你问,咋个郭富山?

登上会宁县城东山,两米多高的花岗岩底座上,伫着一座1米高的半身铜像,饱经风霜的脸上,笑容可掬。他安详地俯视着全城,见证着会宁的日新月异。铜像本尊正是郭富山。

一生贫寒卑微的郭富山生前一定想不到,百年之后,能化一尊铜身!据说这是全国唯一一尊农民铜像。更体面的是,铜像后面的碑文,是一位领导口占手书的赞颂郭富山精神的七律:

二十三年风雨侵,荒山落户寄情深。细枝嫩叶农夫汗,金果红花赤子心。坡变梯田人谢世,地生芳草鸟归林。功名不在位高下,造福儿孙最可钦!

原来,这位领导与郭富山,结有一段珍贵的友谊。

红嘴山绿了后,郭富山的“蛇蜕皮”整地法和他的红嘴山如神话般在辽阔的旱塬大地传播开来。

1974年夏季,陇中又遭旱灾。在甘肃任职的这位领导前往会宁视察时听说了郭富山的事迹,特意到红嘴山看望他,称他“为旱塬上的农民树立了很好的榜样”。临别,领导拿起一把锨头磨得又秃又小、锨把磨得又短又细的铁锨说,这把铁锨我带走了。郭富山惊讶地问,你要铁锨做什么?只见他把锨转过来转过去说,我要在干部会上给大家看看,讲讲你郭富山!

一晃又是四年,这位领导晋升省领导。他第二次到会宁视察工作时又提出要到红嘴山,此时的红嘴山树木成林,鸟语花香,一片郁葱,领导望着郭富山,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1980 年,当领导第三次来时,郭富山富裕了,高兴地从窝棚里端出山上自产的苹果招待。领导擦擦咬了一口,哇,鲜脆香甜,他为旱塬上能够长出如此优质的果品而惊喜不已,说苹果里注添了郭富山生命的芬芳。

在场人,感佩泪落。

老实巴交的郭富山脸红得像苹果一样。

不久,郭富山被批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实现了他 20 多年的夙愿。

红嘴山变成了花果山,变成四房吴镇的一块绿色瑰宝。郭富山却瘦了,老了,饥一顿饱一顿招致得了胃病,身子弯成一张弓,两鬓日渐霜白。公社党委给他先后派过十多个接班人,都因受不了红嘴山上的劳动强度,自动告退。1986年冬天,郭富山的胃病转成胃癌,疼得吃不下饭,务树力不从心。但他不听家人劝说,守着不下山。后不得不被村委强行抬下山。街坊邻居都来看望,无不痛心地说,郭老汉的心血浇绿了红嘴山,掏空了自己啊。

在病榻上,郭富山最放心不下的是红嘴山。他托人给远在北京的领导写了最后一封信。说,我栽成一山的树,却没带出一个可心的接班人,我亏了党哇。希望组织派得力的人管护红嘴山,这样我才能瞑目……

很快,他就收到回信,信里真诚地写道:“你把一生贡献给绿化祖国的伟大事业,你用双手绿化了一座荒山,但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一座大山。你为绿化家园、造福后代,不计名不计利,全心全意奋斗一生的献身精神是留给后人无价的财富!放心吧,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号召植树种草,保护山林。人民的事业总会后继有人。你放心养病吧!”

这份深厚友谊,胜过年轮,跨越沧桑。1987年清明节后第5天,72岁的郭富山离开了人世,一个绿色的灵魂、一颗旱塬赤子的心,完全皈依那广袤的原野,皈依绿色的红嘴山。

2000年7月,年逾八旬的领导再回甘肃,再次登上会宁东山,步伐坚毅地走向“郭富山”,向老林业员深深鞠了三躬,表达了最深切的感情和对造林绿化工作者的崇高敬意。

一个窑洞就是窝,三个土块撑一锅。

如今,窑洞已坍塌无迹,小土房孑然孤立,里面黑黢黢的,灶台倒塌,柴灰依稀。我们一行几人低着头、猫着腰出出进进,个个面色凝重,遥想当年,咀嚼着一组数字:23年,7000多个日日夜夜,以五尺之躯移动43000方土,修起753块反坡梯田,栽下38400棵树,磨坏30多把铁锹,磨断20多根扁担……

他不是凡人郭富山,他是新时代的愚公!

有富山精神照耀,有国家西部大开发和退耕还林(还草)的好政策,童山濯濯、“苦甲天下”的会宁通过22年艰苦奋斗,建成百万亩林。郭富山的家乡四房吴镇,从2016年起,先后在红嘴山周边退耕还林、荒山绿化1万亩,其中在红嘴山山顶退耕还林1900余亩,并将树种扩大为油松、侧柏、刺槐、三毛桃、文冠果等。得植树造林的好处,上沟社的百姓家家盖起了新瓦房,户户过上了富裕的日子,乡亲们提起郭富山,满口敬重和怀念。四房吴镇夸出海口,要乘势建设成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生活富裕的北方生态小镇。

“郭富山老人的临终遗愿实现了。”上沟社村民张阳欣慰地说。

“他还留下别的遗嘱了吗?”“有,就是把他埋在红嘴山。呶,他就埋在那里。”顺着张阳的指向看过去,一坯黄土卧在梯田根儿。坟上几片五彩纸被风吹得飘飘扬扬,那是清明节时孙女婿康映给别上的。康映曾跟老人在山上挖土种树几年,耳濡目染爷爷爱树如命、守山护山的品性,也对这山生出感情,为防止树林失火,他一直上山不抽烟,上坟不烧纸。

这就是传承。侧耳聆听,山风过处,一片窸窸窣窣的轻响,那是草木献给郭富山深情的歌唱。

一百多年前,一位独居湖边两年的美国作家,将两年在湖边生活的所见所思所闻记录下来,集成一本书,以湖名书《瓦尔登湖》,成为世所公认的自由、自然、生命的隐喻。

那么,红嘴山还是一座山吗?

长着一山树,一山哗哗啦啦会呼吸会唱歌的树,它当然是。却也不是。

它已图腾为赤诚和奉献的化身,拼搏和奋斗的影迹,人生前行的支柱和灯塔。

—— 作者简介 ——

秦锦丽,笔名牧子,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协传记文学委员会主任,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员。著有散文集《月亮没有爬上来》、《月满乡心》;长篇纪实文学《永远的月牙泉》(合),科普图书《寻宝高原—甘南金矿》(合),报告文学《大地作证》(合)等。曾获中华宝石文学奖、冰心散文奖、黄河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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