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王珊

5月，珠穆朗玛峰（以下简称“珠峰”）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登山窗口期。

4月28日，“巅峰使命2022——珠峰极高海拔地区综合科学考察研究”全面启动。来自5支科考分队的16个科考小组、共270余名科考队员参加。这是2017年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活动启动以来，学科覆盖面最广、参加科考队员最多、采用仪器设备最先进的综合性科考。

5月4日中午1点30分，13名科考队员成功登顶珠峰，在8830米处架设了世界海拔最高的自动气象站，并采集了冰雪和大气样品。

你知道吗，在这支科考队伍之外，还有另一群年轻的身影也在忙碌着。

他们生长在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偏僻乡村，以帮助别人登山为职业。危急关头，他们会拔下自己的氧气给别人，会脱下自己的手套为别人取暖，会在8500米的高海拔地带为救助一人而守候一天。

他们有人因冻伤而截肢，有人因滑坠而受伤，有人被落石击中，他们是山的孩子，也是山的守护者。

人类与珠峰：

它是我们探索未知的勇气

亿万年前，喜马拉雅山脉是一片茫茫大洋。亚欧板块与太平洋板块在飘移中相遇，剧烈挤压隆升出青藏高原，象征地理至高点的珠峰由此诞生。

“千百年来，珠峰的高度因板块间的挤压不断上升，然而最高的，永远是攀爬至顶的人。”这句话奠定了珠峰在无数登山者心中的神圣地位，也催生出人类探索未知的无限勇气。

1923年，英国探险家乔治·马洛里给出了“为什么要攀登珠峰”的答案：“因为山就在那里。”但他却没能征服世界第一峰，1924年，他在冰天雪地中彻底失联。

20年后，新西兰登山家埃德蒙·希拉里和夏尔巴人丹增诺盖终于爬上峰顶。不过，他们绝口不提到底是谁第一个登顶。这种向导和登山客户之间的相互尊敬和深厚友谊，一直被人传颂。

夏尔巴是个为山而生的民族，身体异于常人，体内血红蛋白浓度高，可忍受长时间缺氧环境，曾经每个登山队里几乎都会有夏尔巴人协助。

1960年，我国首次从北坡成功登顶珠峰。进入20世纪70年代，世界登山界掀起高山探险的热潮，各国登山者向神秘的喜马拉雅山脉投来目光。20世纪80年代末，西藏地区的山峰逐渐对外开放，世界登山爱好者云集北麓。

从20世纪90年代初就担任西藏登山协会联络官的尼玛次仁发现，国外登山队都是在获得中国签证后，从加德满都的商业探险公司把雇佣的夏尔巴人带到西藏，尼泊尔从中收取高价佣金。而我国没有职业高山向导和协作，西藏本地人只能赶牦牛驮运物资或是在营地洗碗，收入微薄。

西藏境内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有5座，海拔7000米以上的山峰有70多座，海拔6000米以上的山峰高达3000多座，是中国乃至世界登山探险、科学考察的理想之地。

如此好的资源，为何不创办一所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登山学校？这个想法像种子一样，在尼玛次仁脑子里扎根。

天时，地利，人和。时代的风吹过西藏，给了这个倔强的康巴汉子机会。

从六间平房起步：

形成“集团式”登山体系

1999年，我国第一所也是目前唯一一所登山学校——西藏综合登山培训学校（现更名为“西藏拉萨喜马拉雅登山向导学校”）成立。

学校从六间平房起步，获瑞士户外运动品牌ozark创始人汉斯·施荣博格的资助后，开始走向正轨。3年后，学校被列入国家117个援藏重点项目之一，得到近1000万元拨款，校内各项基础设施逐渐完善。

记者跟随副校长旺青在学校漫步时看到，这里教学楼、接待楼、宿舍楼、攀冰模拟道、抱石攀岩场地和国内最大的人工攀登岩壁一应俱全。

旺青告诉记者：“学校的生源几乎都是西藏当地农牧民家的孩子，来到这里时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脸庞稚嫩。创建初期，学校老师不够，更别提厨师了，只能由学生两两组合做饭。”

要想吃登山这碗饭，也离不开魔鬼式体能训练。

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清晨6点25分，尖锐的哨声准时响起。学生们必须以最快速度排成整齐队列出现在操场上，迟到者将会面临严厉惩罚。在退伍的大平措和大普布次仁心里，部队训练都没这么苦过。

实战过程中，孩子们的教练有“西藏14座8000米探险队”的骨干队员，他们从最基础的如何选营地开始，告诉学生除了要考虑地形安全性，还应注意营地要远离水源，不要污染河流，影响下游吃水用水……这些藏族登山家们将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经验手把手传授给未来的高山向导们。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重要的力量——法国国家登山滑雪学校（由法国政府建立的世界第一所登山学校）。法国阿尔卑斯地区是现代登山运动的起源地，从这里诞生的阿尔卑斯式登山法——不依赖他人，完全或主要靠登山者自身力量进行登山活动是无数登山者心中的最高理想。

外教们从登山最核心的绳结技术教起，让山脚下的孩子们强大起来。2003年之后，中法双方合作一路坦途，把两国学校间的合作纳入重点项目，每年选拔综合素质优秀者前往法国接受为期近1个月的培训。

不过，尼玛次仁清醒地意识到，阿尔卑斯高山向导体系虽成熟完备，却未必适合喜马拉雅。

阿尔卑斯山脉最高峰勃朗峰海拔4807米，严苛而极限的阿式登山手法虽优雅纯粹，但也有更高的风险。喜马拉雅山脉的海拔高度、硬件设施、文化背景以及攀登群体都与之存在差异，不能全盘照搬。

他和学生们在学习先进技术和经验的基础上，多年来逐步完善自己的登山培训、救援、服务、环保各个环节，形成“喜马拉雅集团式”登山体系，带动山峰所在地群众和登山向导全面参与登山环保和户外运动产业发展，同时最大程度降低人类攀登对珠峰生态环境的影响。

珠峰女神并不仁慈：

敬畏她才能走进她

在距离珠峰大本营不远处，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寺庙——绒布寺和绒布德寺坐落于此。寺庙墙壁上绘有吉祥长寿五天女唐卡，珠峰的天女形象位于正中间。

站在大本营远眺珠峰时，疑问从内心升起，这是珠峰吗？她似乎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雪山，和喜马拉雅的千万座雪山并无区别。显然，所有人都被她远距离的外表所欺骗，以至于忘了，她有多么危险。

原住民登山前，会有一个向山神祈请的煨桑仪式，一阵阵柏树枝的松香、油香及青稞的香味在僧人们的诵经声中慢慢飘散，谦卑的敬畏逐渐凝聚在内心。

只有带着敬畏心走近她，才能感觉到珠峰的雄伟险峻和自身的渺小。几乎每一个从登山学校走出的高山向导都领教过她的威力。

旺青回忆道：“有一次运输物资返回营地后，暴风雪突降，瞬间风力达到十级，我将营地能搜集到的所有氧气瓶压在其中一个帐篷四周固定，自己也躲在帐篷里。风猛烈地敲打着帐篷，一旦帐篷被吹走，身体暴露在零下30摄氏度的环境下，热量会迅速流失。”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风暴渐息，旺青立即下撤至安全地带。

旺青的经历并不是最危险的。尼玛次仁第一次冲顶上到8500米最后一个台阶时，因失去平衡顺着山坡滚了下去，险些落进恐怖冰川。还有在海拔7600米滑进东绒布冰川，满头鲜血，奇迹般活下来的落琼以及不少因为突发因素而冻伤截肢的向导。

珠峰对于普通登山者来说，是一个光辉的梦想。

登一次珠峰需要60天左右，从海拔5150米的大本营到顶峰，中途会经过海拔6500米的前进营地、海拔7028米的北坳（一号营地）、海拔7790米（二号营地）的“大风口”、海拔8300米（三号营地）的突击营地。

到达顶峰时，众山一览无余，7600米的普莫里峰、7980米的格重康峰、8201米的卓奥友峰、8012米的希夏邦玛峰等尽收眼底，这种感觉让人迷恋。

劝说因体力或种种原因无法登顶的客户下撤时，向导们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只要人活着，山一直在这儿。但对不少人来讲，每次机会都十分珍贵，尤其是在距顶峰几百米的位置，90%的人都会对下撤产生本能抗拒，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愿意放弃生命去成就一个峰巅的位置。

喜马拉雅之所以伟大，绝不仅仅是因为难以攀登。

很多登山者回到喧嚣的都市，立刻就开始怀念山里的苍茫与单调。登山队员每天早上起来都会不约而同透过帐篷看看高空风大不大，云怎么走，心情也常随着云的走向，欢欣忧虑。简单到有些乏味的生活，让登山者有了更充分的时间与自然对话，倾听自己的内心。

持之以恒的垃圾清理：

留下更清洁的珠峰

壮阔的世界之巅亦逃不开气候变暖的侵袭。

不少登山者发现，珠峰山体底部的冰舌末端，由于冰川退化，一些石头在没化完的冰下，宛如一颗颗“冰蘑菇”。曾经气势磅礴的冰塔林，也退缩成了鲨鱼鳍，有的甚至缩成了狼牙状。

一位法国高山向导教授说，如果一个人爱的是山，他并不需要去登山；如果他只是纯粹的爱山，他没必要登顶。但很少有人能做到。

由于人类活动增加，原本生态就十分脆弱的珠峰，环境承载力正逼近极限。珠峰生态环境保护和垃圾清理成为焦点。

1997年春季，西藏登山协会在珠峰北坡发起第一次清扫活动。同年于日本东京召开的世界气候大会上，专门播放了珠峰清扫的视频。

2010年，企业界的几位著名登山人士发起了“零公里行动”，在7790—8844米的极高海拔区域进行垃圾清扫。垃圾由登山学校的向导和协作们背到6500米后，再由牦牛驮下山。

2017年4月，珠峰大本营接入国家电网，降低了柴油发电机对生态造成的影响。

2018年—2019年，由高山向导、协作和当地农牧民等组成的珠峰高山环保大队成立，开展春季珠峰登山垃圾清理活动，并要求登山者下撤时携带适量垃圾下山。同时，成立西藏喜马拉雅高山环保基金会，呼吁更多社会力量参与高山环保。

随后，珠峰生态保护再升级。

2019年1月，日喀则市定日县珠峰管理局发布公告，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进入珠穆朗玛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绒布寺以上核心区域旅游。依法依规的登山运动、科考以及地质灾害研究等仍可进行。

已调任西藏自治区体育局党组副书记、局长的尼玛次仁表示，近年来持续的垃圾清理活动取得一定成效，西藏体育局与日喀则市的环保工作协作关系也得到进一步推进。但是珠峰登山环保工作要求严、难度大、投入高，确保登山垃圾收集起来、运送出去、处置良好，迫切需要自治区相关部门单位和山峰所在地政府从经费保障、人员组织、日常管理方面给予大力支持。

此外，将珠峰视为神山去敬仰不只是喜马拉雅山区的信仰，而应是全世界爱山、尊重自然、珍视和谐生态人们的共识。

8848.86米：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高山

旺青的微信名这么多年来一直是“Holy mountain boy”，他说，是“圣山男孩”的意思。“别看我现在的体型不像个登山者，我年轻时候还是很瘦的。”旺青指着第一批学员照片中的自己，笑着说。

在他心里，自己一直都是圣山脚下的那个男孩，不过这么多年来，正如法国国家登山滑雪学校教授高宁所说：“要成为一名高山向导，首先要具备熟练的技术、过人的体力和丰富的经验；其次，要学会聆听，懂得客户的需求；最后该强势时一定要拿出强硬的态度，只有你知道危险在哪里。当然，这还不够，这项职业还需要幸运。”

那些原本困守偏远山村的孩子们走到拉萨，那一张张稚嫩却不羁的面孔已成为一个个行走在高山之巅的男人，他们以极高的责任感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他人，守护神山。

除了高山向导外，修路组、运输组以及后勤保障等都是在登珠峰过程中早出晚归、高强度负重却又默默无闻的一群人，辉煌的登山史上很少出现他们的名字，但他们却默默坚守，成了登山旅途中的灯塔。

“你可以一辈子不登山，但心中要有座山。”

我们大多数人都不能抵达难以企及的8848.86米，但在生活受到波动时，那座心中树起的顶峰，同样可以用坚韧理性的态度和真诚热烈的勇气，一步步到达。

无论是有形的山还是无形的山，只要生命永不止息，我们就终将会翻越。

注：蒋玲所著《喜马拉雅守护者》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