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版 攻坚

新污染物治理需“收紧”定义聚焦典型污染物

——专访中国科学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研究员江桂斌

《中国环境报》(2025年06月19日 第005版)

  ◆本报记者 薛丽萍

  随着我国污染防治攻坚战向纵深推进,新污染物治理已成为生态环境领域的新焦点。中国科学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研究员、国家新污染物治理专家委员会副主任江桂斌在接受记者专访时表示,新污染物治理需“收紧”定义——聚焦具有“难降解、长距离迁移、生物累积及显著健康风险”的典型污染物,而非泛化概念。同时他指出,新污染物研究功未必全在当下,利应当着眼千秋,应立足国家需求,真正服务于长期生态环境安全。

  “收紧”定义,在治理中抓典型新污染物

  中国环境报:您如何看待我国新污染物治理研究进展?您认为,相关研究应聚焦哪些重点?

  江桂斌:2024年11月召开的香山科学会议“新污染物治理的基础研究与国家需求”学术讨论会中,曾经主要讨论了7个与新污染物有关的问题。“什么是新污染物”是7个问题之首。

  我认为,当前应当明确新污染物的定义——新污染物是指在环境中产生或正在使用的具有难降解、长距离迁移、生物可累积、毒性与健康危害的化学品或微生物。

  要实现新污染物的有效治理,其定义不能过于宽泛。以往我们的定义大多是广义范围内的,但现在应当“收紧”这个定义,着重抓住对人体健康、环境影响危害大的典型新污染物,否则是治理不过来的。

  中国环境报:典型新污染物通常具备哪些特征?

  江桂斌:我认为,新污染物一般具有三大特征:一是绝大部分来自目前正在大量生产和应用的化学产品,尚未有效控制其生产和排放;二是污染事件正在发生,环境介质中的存量较高,我们对其环境行为缺乏足够认知;三是毒理与健康风险的数据,缺乏全面的科学评估。

  新污染物可以分为化学类污染物,例如,绝大多数的POPs和内分泌干扰物,其中POPs是主体;生物类污染物,例如,病毒、细菌和抗生素;物理类污染物,例如,微塑料。这三类新污染物并不是同样重要,化学类是其中的主体。

  新污染物不是定义得越“毒”越好

  中国环境报:您如何看待新污染物的毒性研究?

  江桂斌:科学的认知很重要,而不是把新污染物定义得越“毒”越好。当前,研究者对于新污染物的毒性研究要依据科学,实事求是。

  举个例子,2023年11月,国际癌症研究机构(IARC)将PFOA类化合物列为Group 1级致癌物,这间接影响了许多国家和地区对饮用水标准、工业、环境保护政策的重大调整。但实际上,PFOA的毒性与二噁英、PCBs(多氯联苯)、苯并(α)芘这些1级致癌物是没法比的。IARC的依据是一项为期两年的大鼠暴露动物研究,人类致癌风险的确认并不在此研究范围内,而且研究中设置的暴露浓度高达300ppm,与现实环境中的PFOA赋存水平相差甚远。

  我认为,很多新污染物的毒性普遍较低。这一判断并非有意降低新污染物治理的迫切性,而是要认识到,将来我们会长期面临更多的低毒性化合物。

  有机污染物只要存在就有毒性,因为即使是低剂量的污染物,也有复合污染效应,复合效应的存在使得溯源与靶点锁定更加困难。研究中,由于方法不一,追求绝对的毒性基准没有太大的价值。重要的是,通过标准来进行含量控制。例如,食品中的全氟化合物含量到底应该控制在多少,应当结合科学研究结果,有经济可行性技术支撑,适应国家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推出相应的科学标准。

  在公共卫生领域,目前对于新污染物的研究非常火热,如何把对毒性的观测和健康联系起来是最大的挑战。

  现在很多的研究是从流行病学角度切入,判断某种新污染物有污染、有毒性,需要限制。但如何把观察和研究与人体疾病挂钩是非常复杂的问题,开展这方面研究仍然需要研究方法的突破,虽然目前人工智能可以给予一定助力,但也需要大量一手原始数据作为支撑,否则研究容易陷入误区。

  需要冷静对待微塑料“研究热”

  中国环境报:您认为,新污染物基础研究的未来方向是什么?

  江桂斌:从近年来环境科学与技术研究领域的重要出版物《Environmental science & technology》(简称ES&T)发表的论文数量来看,新污染物相关论文发表数量增速迅猛。按照四大类新污染物(POPs、微塑料、抗生素、内分泌干扰物)来检索,我国发表的相关研究文章数量最多,且相关研究数量每年都在增加。

  其中,微塑料的研究更加火热,在这一领域,我国在ES&T上的相关论文发表的数量远超其他国家,在近十年达到370篇,超出排名第二的美国两倍。

  我不反对研究微塑料,但是我们要将其置于一个很大的尺度下考虑,避免走进研究误区。当下,许多研究热衷于研究海洋动物及人体内的微塑料,科研工作者固然有发表文章的需要,但应冷静看待对微塑料的“研究热”,严谨分析微塑料的毒性。

  不久前,美国新墨西哥大学阿尔伯克基分校发表在《自然医学》(Nature Medicine)中的一项研究显示,从捐赠者的大脑中分离出约10克微塑料,引发社会广泛关注。

  这一研究的结论在科学上仍有待商榷。相关研究仍然受样本数量、个体差异等多种因素限制,取样和检测方法也存在诸多干扰因素,类似对于微塑料的表征很可能夸大了微塑料的环境和人体赋存,从而陷入研究误区。

  关于微塑料毒性机制,研究中也存在不足与误区,微塑料的毒性靶点与分子机制尚不明确,容易推断出错误结论。

  中国环境报:对研究者而言,有哪些问题值得注意?

  江桂斌:要重视新污染物的基础研究,保持独立思考,避免一哄而上,盲目行动。研究者应当有更高的格局,对标来自食品安全、卫生健康、环境保护、自然资源、外交、国家安全等多方面的国家需求,坚信“新污染物研究功未必全在当下,利应当着眼千秋”。

  

  图为中国科学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研究员、国家新污染物治理专家委员会副主任江桂斌。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