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版 境界-文化

雪芙蓉

《中国环境报》(2025年02月19日 第008版)

  ◆庞惊涛

  半夜时分,我记挂着彻照当头的寒月,索性披衣踱入庭院,让身心融入月光的朗照之下。

  甲辰年冬月十五。这是大雪后的第九天,再过六天,就是冬至了。按公历算,这是2024年最后一个月圆之夜;按农历算,这一夜之后,还有一个腊月十五收尾。但不知腊月十五是否还有寒月朗照,我便倍加珍惜这一夜的寒月。

  月下之影,影边之梅。月、影、梅,此刻圆融一体,成为阐释极阴极柔的最佳意象。但这极阴极柔里也有猛烈向上、突破束缚的阳刚之气。此刻,和我一样沐浴在寒月之下的那株老桩红梅,生机熟孕,冲寒待发,正是一树云霞前最具高士品格和傲雪精神的关键生长期。

  这样的月世界、影意境和梅精神,怎能不留下来呢。我取来手机,在摄梅枝入魂的时候,借着拉近的镜头,看到了和它临近的那株芙蓉枝头上,两朵浅开的芙蓉兀自莹白着,既像呼应着寒月的阴柔,似乎也在汲取寒梅的傲昂。

  对这两朵雪芙蓉,我是有印象的。一周前,也就是大雪后的第三天,我准备为芙蓉修枝时,看到了这两朵开到三分的芙蓉。它们一枝并蒂,相拥相亲,是这一树芙蓉最后的坚守。我确信它们在这极寒天气下很难熬过三五天,但下剪的时候,还是心存不忍。像是存心答报我的不剪之恩,它们不仅活过了三五天,而且鲜明活泼地开在这个月圆之夜,成全了我对“月圆花好”的世俗执念,让我不得不将我强烈的偏爱,从寒梅暂时性转向雪芙蓉。

  又是一周后归来,不期这两朵雪芙蓉还开着。从三分到四分,不及五分的样子。从未见的黯然,仍是一周前的欣然。正午的阳光,是恰到好处的恩典,使雪芙蓉绿色的花蒂和浅粉的花蕾以及隐约可见的白色花蕊,透着一种神性的光泽。大约池中的水也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大雪节气里看到如此稀有的芙蓉,它们的流动里,也有了一种跃然。在我,则是悦然的。从面目到内心,这样的悦然,不仅仅出于它们反常的坚守,更在于它们隐约透露的衷心:雪季节,梅精神。这样和梅的不争之争,低调含蓄里真有一点负气。

  意外地,我竟然在那株古桩寒梅上看到了一朵盛开的红梅花。它像是满树寂寥的境遇下,以一己之力向雪芙蓉做出的提醒:还有我呢!这样的提醒大约是善意的,但毕竟势单力孤,造不成威胁或者碾压。雪芙蓉大有开向五分的趋势,而那朵梅花,也并没有等来为它一壮声威的友朋。我想象这朵红梅的心理和语词:提醒无效,便上升为警告,或者是示威:芙蓉就该是芙蓉的样子,和我们抢什么风头呢!

  时光倏忽。腊月初八,小寒后的第三天,我回家,看到那两朵雪芙蓉还继续开着。悦然之后,不禁暗自讶然:究竟是何等的气候、环境和条件,让它们从小雪长向大雪,再从大雪开过冬至,又从冬至艳过小寒,并且凛然有盛过大寒的实力?超越正常的花期近50天,并且有迈向两个月的可能。这样的个体因素背后,有没有物种进化的群体可能?我看向它俩,试图寻找答案:其中一朵,大约被冻在了五分开的时节。认真看,花色开始暗沉,转向颓然了。而另一朵却是过了六分,大有炸向七八分的可能。这几乎就是我目前所见到的芙蓉生长和开放的极限状态了。我想起这株芙蓉的源头。

  五年前深秋,我去成都植物园讲课。蒙芙蓉园的朋友见赠,请回来一盆重瓣的芙蓉。次年早春,我将它裁剪分扦在两个更大的花盆里。一盆在屋顶花园,一盆在一楼的平台。平台处的那一盆,生长在一棵高大茂盛的银杏树下。每年深秋,芙蓉花随银杏叶黄而凋萎,银杏叶落尽时,一盆芙蓉便也落尽,真有同气连枝、呼吸共生的知音之感。前年,装修这所位于远郊雪山下的房子时,临池扦插芙蓉,便已在计划中。谁能想到,这一季的芙蓉花开,竟会给我如此惊喜。

  我不知道这一枝从温江移来大邑的芙蓉,是否因为和梅花临近的缘故而沾了寒梅傲雪的气性。又或者,它们在这方小小独立的天地间,获得了某种独立自由的生长基因,可以洞穿历史以来的花语花性,从而争得了崭新的阐释语言。我看向那株古桩梅花,虽然明知道它们会在不久的未来,以满树锦绣盖过这雪芙蓉的风头,但我还是觉出了这雪芙蓉至少在此时此刻与傲雪寒梅存在了某种分庭抗礼的可能。

  现在,我将腊月十二日的芙蓉花拍给芙蓉园的朋友,看芙蓉园的专家能否给出一个让我意外的解释。它们离应季而群体萎顿的芙蓉已经有了50多天的时差,这样的时差,对一个植物的种群来说,不仅赋予了一种生态学上的物理解释可能,更被赋予了一种文化学上的精神阐释可能。

  寒梅沉默着,似乎已经默认了雪芙蓉和它们共享傲雪精神。就像我此刻突然顿悟出的那样:随君王在城头欣赏芙蓉花开的花蕊夫人,其实也是写下“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普通女子。她身上既有帝后爱花的柔情,也有普通女子爱民的阳刚。爱花和爱民,是花蕊夫人的一体两面。我看应季的芙蓉,是阴柔的那一面;而持守到今天的雪芙蓉,虽然稀有,但我们看向它们的时候,是否也获得了理解它阳刚和傲昂的另一面的可能?

  雪才是重新阐释芙蓉的恩典,不仅仅是阳光。那雪,不是实际而纷纷扬扬的雪,而是一种气候和生态环境,以及被封冻了的时间。

  说起时间,我便自然想到冬月十五那一夜。关于雪芙蓉的最新发现和阐释,一切都从那一夜我看见月光下、庭院中,那莹白的雪芙蓉正三分开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