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周

题记：冰心说，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父爱了。或许，父爱总在经年之后，让我们想起，那个巍峨的背影，那些质朴的话语。谨以以下两则小文致敬父亲节。

父亲属蛇，今年六十四岁。

他是建国以后出生的，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是经历过饥饿。

他生在一个贫农家庭，从生下来那天起，好像就没吃饱过。现在他年纪大了，嘴碎，每次回忆起童年，说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饿”。

中国地域广阔，乡村跟城市不一样，山区跟平原不一样，南方跟北方不一样，普通农民跟公社干部不一样，大家对饥饿时代的回忆肯定也不一样。同样是农村，同样是吃大锅饭，有的地方基本不挨饿，有的地方饿死人，有的地方饿死很多人。我父亲很不幸，出生在一个饿死很多人的地方。

我本来有一个叔叔，排行第六，比父亲小两岁。据我祖母回忆说，因为缺营养，这个小叔叔长到4岁还不会站立，只能趴在我家北面那堵夯筑的土墙旁边，用小手去抠墙脚那层白花花的硝土，一撮一撮往嘴里送。吃土当然不健康，但他太饿，忍不住。土吃到肚子里，拉不出来，手脚纤细如麻杆，肚子却像吃撑了似的越来越大，一个月以后，他胀死了。

那里是穷乡僻壤，大家都不懂节育，我祖母一辈子生下9个孩子，最后活下来6个。夭折的3个孩子当中，有1个死于伤寒，另外两个都是饿死的。

为了活命，祖母在家守着几个儿女，靠村里配发的红薯干和黑黍度日，让祖父带上两个最小的孩子去逃荒。结果呢，祖父他们一路乞讨，来到豫南驻马店遂平县一个叫洼湾的地方，居然把一个孩子给卖了，卖给当地一个没有儿子的公社干部，换来三斗小米。

被祖父卖掉的这个孩子，就是我的父亲。那时候，父亲6岁。

父亲在公社干部家里住了大概小半年，吃得饱，穿得暖，甚至还被送到当地小学，读了两个月的书。但他想家，想念自己的亲生爹娘。有一天晚上，他偷偷从新家跑了出来，摸着黑往老家的方向跑。他白天讨饭，晚上在路边土沟里睡觉，见人就问路，就这样慢慢往家赶。

大约花了五六天时间，父亲到家了。见到祖母，他非常高兴，用一口豫南方言喊道：“娘，我给你捎了一根油条！”那根油条是路上人家施舍给他的，他不舍得吃，一直放在怀里藏着，早就捂得馊了。

父亲是大孝子，待我祖父母很好。从我念小学三年级开始，祖父和祖母就先后瘫痪了，祖父在床上躺了9年，祖母躺了11年，一直是父亲在奉养，把二老侍候得白白胖胖。在我印象中，祖母躺在堂屋西头，祖父躺在堂屋东头，祖母老年痴呆，记不起很多事情，但一直记得祖父卖孩子，她喊着祖父的名字斥骂，骂他不该把我父亲卖掉。

父亲倒是看得很开，因为他知道，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祖父实在是迫不得已，为了让家里更多人活下去，卖孩子或许是最理性的选择。父亲只是对他的“新家”满怀愧疚，因为他的逃走，白白让人家损失一个孩子，还有三斗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