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境界-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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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颗豆子
母亲的花草
晚钟里祈祷的母亲
麦子是我妈捡的
写给母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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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4 2018年5月10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怀念一颗豆子

 

◆王开

母亲撕下最后一页日历,新年来了。

二月二,龙抬头。大地万物复苏。母亲烀酱豆的日期确定,与古老习俗同步。

掌灯时分,全家人上场了。

我分到的活儿比较轻巧,负责给盆里舀豆子,往磨盘那儿端,二姨娘往磨盘眼添豆子。母亲是主角之一,她要及时搂磨好的豆面,迅速打制成酱块。

母亲打酱块特别麻利,她将一团豆面倒在梨木面板上,攒一堆,拾起来摔打,越摔越紧实。豆面又黏又热,沾了她一手。她一面摔,一面撸下手上的豆面,如此不断地重复,酱块成形了。母亲打的酱块,一定要长方形,竖得起来,表面光滑,这样“隔”得均匀,是下一缸好酱的基础。隔,我们辽东山区土语,意为发酵。

打制好的酱块凉透了,母亲找出牛皮纸,仔细地包好,用麻线绳捆上。我喜欢看母亲包酱块,牛皮纸结实,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喀喀的,怎么拽也不坏。

捆扎好的酱块不能随便找地方放,它们的固定位置,在西山墙那块吊挂的木板上,那是母亲特意叮嘱父亲做的,一用多年。

空中阴凉干爽,靠窗通风,利于酱块发酵。酱块酝酿着升华,空气中流淌着离奇的宁静。

村里女人洗酱块各有各招,就像下大酱一样,虽然原料简单,无外乎黄豆、水、盐,加上空气和阳光,但是做出来的酱各有各味,好与不好,均取决于女人的双手和心。

母亲洗酱块,严谨如举办一场隆重仪式,她把整个酱块分解成几大块,再掰成若干小块,用刷子刷净每一角落,不留丝毫菌斑白毛。之后,放阳光下控干水分,等酱块泛出油光,就该下酱缸了。

酱缸摆在后园子,一口墨绿色粗瓷缸,由我奶奶传下来,民国的,辽东大官屯窑的货。瓷缸底下垫着厚木墩,年头久了,裂纹朽烂,仿佛一个老人,静待属于他的时光有一天戛然而止。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让酱缸直接接触地面,我想那样的话,酱缸一定更稳当些。许多年后,我想明白了:若酱缸直触地面,会不会渗入土腥味呢?母亲凡事不糊弄,她不允许大酱掺杂任何影响口感的异味。

母亲下大酱的日子,定在四月十八。四月里阳气升和,初八、十八、二十八都是拜佛的日子,大吉;再有,八与发谐音,下大酱若不二次发酵,是死酱,吃不得。

碎酱块下缸时,母亲尽量掰得更碎小,以缩短发酵所耗时间。下缸后,缸沿糊上一圈毛边纸,不漏气。过了个把星期,母亲拆掉封缸的毛边纸,动作有条不紊,表情却是竭力抑制着的兴奋,像猜透一条谜语,急于将谜底告知众人。

一缸好酱,一定要棕红色的,那是豆子升华后的魂魄。

为了这缸好酱,母亲备下一柄椴木的酱耙子,椴木是辽东山区最优质的木材之一,洁白,长着美丽的花纹。母亲打酱耙的时候,撞击着缸壁,薄脆的声音与婶子大娘们打酱耙的声音合奏,宛如一首古曲,在村子里复活,粗糙而混沌的村庄,因了这打酱耙的调子,像穿着汉服的女子,让人向往之。

新酱酿好了,母亲依旧俗端给左邻右舍尝尝,婶子大娘也把自家的酱回赠给我们。但我不喜欢吃别人家的酱,认为没有母亲做的干净,我知道这是偏见,却不改。不单是我,我们家族的人也只吃母亲做的酱,我的三姨娘,住在辽西,每年专门回来一趟,临走时带着一桶酱,够她一家人吃一年。

酱,维系了母亲与家族血脉的情感。

有了大酱,母亲炒鸡蛋也不用盐了,放点切碎的葱花,舀点酱,搅拌均匀,入油锅,滋啦一声,蛋液卷了边儿,再翻几个个儿,黄灿灿的,缀着星子绿,酱味由内而外,香疼了人的胃。

蒸酱,也是常吃的法儿,烀土豆了,母亲先在锅底扣个盆,四圈儿围着土豆,朝上的盆底恰好坐碗调了荤油、葱段的大酱,要么添一点干蘑菇丁,小灰蘑、榛蘑,哪样都行,蒸熟,土豆剥了皮,筷子扎碎,裹着蘑菇酱,天下百般滋味,唯此无出其右。

大酱,吃出了辽东山区的风情,吃出了我们的性格,吃出了我们辽东的山高水长。

前几年,为方便照顾年龄渐长的母亲,我在赫城给她买了房子。母亲搬来以后,哪里都舒心,可有一样,楼房再明亮暖和,却不能下大酱,这使她很不满意。不过这难不住母亲,正月十五一过,她必回老家去,在二姨娘家住几天,磨豆子,打酱块。等到农历四月十八,母亲一准儿又回去,忙着下酱。新酱好了,又忙着送给她的妹妹、侄子侄女们。

后来,母亲左眼失明了。母亲摆脱了最初的惶恐,接受了现实。她常和我说,唉,我这眼前啊,就像蒙了一层绒毛,模模糊糊的。母亲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特别难受,可什么办法也没有。眼睛减少一半光明的母亲,也没忘记她的酱,仍然二月二回老家,让二姨娘帮她磨豆子打酱块,四月十八准时回去下大酱。

去年夏天,我和母亲及辽西城市的三姨娘一同回老家看望二姨娘,母亲特意招呼我到二姨娘家的后园子,给她那一缸大酱打耙。母亲穿着一件绿底儿白花衣裳,站在石墙边,周围是樱桃树,一畦芹菜,几垄胡萝卜,她打酱的动作一如年轻时娴熟,丝毫看不出瞎了一只眼。

我掏出手机给母亲拍照,她笑问我,你给我照相啊?

不曾想,那是我给母亲拍的最后一张照片。仅过三四个月,母亲在二姨娘家突发心梗,接回赫城时,救治为时已晚。二姨娘说,头天下午,母亲还去后园子看她的酱缸,说回赫城带一罐,捎给她在北京工作的侄孙女。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想起手机里的那张照片,一翻,不知道什么时候删除了。

母亲做了一辈子的酱,唯一一张她守着酱缸的照片也没留下。

作者简介:

王开,中国作协会员,抚顺市作协副主席。著有《众神的河流》《马背上的江山》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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