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是我鲁院同学中分在一起的二组成员，与我又同一个导师。一副扁扁黑眼镜，鼓鼓圆脸，莫西干发型。每次分组讨论的时候，总是呵呵呵的，见到谁都一副懵懂大男孩的人设。但是，总觉得他内心有纷纷的心事。

他喜欢默默观望，微信都是一些呓语式独白，其中“书包上树系列”深得我心。他常在上班前，在一棵树下锻炼或者冥想一会，将自己的书包挂在树上，开始那种“向阳式遐思”——天马行空的感悟，对过去现在未来的憧憬与焦虑，化作纷纷的语言精灵，细雪般飘落。整理一下完全可以出一本类似《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那种帕斯卡式随语集。

后来他真的出了一本散文集《夜夜神》，这本书，将一个内心激昂易感、常常在自己的世界里腾挪喧哗嬉笑怒骂奔跑捶地的向阳大肆释放了出来。于是，这个现实世界里的向阳，才得以维持了呵呵呵懵懂男孩的外表。

向阳叫我“水姐”。“水姐，”他一脸真诚的问我，“你晚上一般几点跑步啊？夜里怕吗？”我知道重点不在这里，果然他接着说，“我也喜欢走走，夜里走走更有意思，有感觉。”“是啊，所以你的微信名字叫锦衣，好夜行啊。”我俩哈哈对笑。锦衣夜行的成向阳同学，在鲁院，伴随鲁院夜晚那盏不灭之灯；在晋中，伴随崇善寺的暮鼓晨钟，走了很多很多次夜路，释放他蓬勃的内心思潮，平复他极度易感的精神世界。由此，也诞生了《夜夜神》里拦都拦不住的喷薄而出的丰沛情怀。

向阳的散文充满激荡情愫。他写雪，“城大了，雪的胆子就小。小到雪幔子张也张不开，小到填不满一城人在一朵雪花前同时睁开的两只眼。我常想，一座城市最适合的面积，就是一场雪的面积。”我们都是爱雪者，北方城市的冬天最重要的节目就是一场大雪纷飞啊。雪来了，向阳写道，“我出门，做一个雪天里的行者，只觉得雪急匆匆，乱纷纷，好像要紧着压倒一座草料场，好像要催我这样深夜不寐的人趁早挑一只长枪上梁山。”向阳的大雪，幻化成林冲的雪夜奔袭激昂冲动——其实只为去赶一场早班公交车。读者我，也跟着他的铿铿锵锵，与大雪来一场热闹闹的喧哗呼应。

在《春风里的事物，简简单单》里，他写卖吊炉烤梨的汉子，“这是一个驮着一匹春风的烤梨汉子，像领命下山的水浒人物，带着一座春山的响动、颜色与气场。他将自己附满风尘的灰黑电动三轮车、大书烤梨俩字的木牌、牌后的巨型火炉以及炉顶峨冠博带的甜蜜烤梨与烤红薯，一并搬进了万丈春风里。春风使他五脏六肺愉悦，使他襟怀开敞的黑棉袄鸟一样向后翻飞……”读者我，又跟着向阳幻化成的烤梨汉子，徜徉在这春风里，浑身上下意气风发。

在鲁院社会实践环节，在泉州某处老祠堂的廊前。人声鼎沸中，忽然广播中放起一首老歌，《雁南飞》。大家都在红砖刻花墙前拍照，向阳也在一堵墙后露出脑袋笑嘻嘻地拿着手机。忽然，他脸色泛红，五官往一起挤，径自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看得怔怔。他索性摘下眼镜，胳膊一抹，趴在那段矮墙上痛痛快快地嚎起来。雁南飞的旋律依旧在空中幽幽盘旋，向阳的呜咽声伴着歌声一直升上天空。过了一会，他用袖子抹一把脸，非常不好意思地从矮墙后挪出脚步。我刚要问，他又马上背过身去，抬起手臂护在眼睛上，抹眼泪……

我们悄悄各自散去，什么也不说。很久，他发来微信，问我，“刚才的歌曲是雁南飞吗？”一下就被尖锐地触动了。我回他一个“拥抱”表示理解。在他的散文《今晚月亮很胖》里，他在文瀛湖里看到半片月亮，和风琴声里传来的歌声，“一刹那，我竟然来历不明地哽咽起来，继而泪如泉涌。我深知这样不好，须赶紧逃离这好大起伏的声浪里危险的情绪，但那声浪里的温柔追着我走，终于将我压倒在湖岸的一块石头上。起不来，就蒙住脸痛哭了一回。”我立即回想到向阳在听到《雁南飞》时忽然的崩陷，背过身去用一只胳膊袖子伸到眼前擦啊擦眼泪——这样的感情丰富的男孩，天生是要书写的人。

向阳重情重义。在书里有专门一辑写他的文学朋友，看似在喝酒吃肉聊天，但每次都噼哩哗啦火花四溅地将理想与情谊摆在隐形的桌子上。是以这样的“托付式”聚会没法经常举行，太消耗心血。大家必须在海角天涯互相参照。他懂他们、他们懂他。一个朋友这样评价他的文章，“他没有去玩土著人的魔术，也从未想过掘一个直达爱琴海的地洞，或者仗剑千里不留行，杀一个则毙一双，基本上，他也没有参加过游击队，更非一个渴望牺牲的退役军人，没有开倒车，并且从未停止过对于星辰和飞鸟的想象。”其实他什么都去做了——用他无穷无尽、丰沛喷薄、热情、热烈的想象。一草一叶风霜雨雪，全部都是历程，全部都是在诉说一个字：情、情、情。

那些呼啸而过的夜晚，向阳念起他永远不忘的故乡大箕，那个晋东乡镇的某处村庄里，在少年心里留下绵绵不绝的故事甚至传奇。母亲对他说，“你知道吗，走夜路的人之所以能够平安回来，是因为夜夜神用眼睛在送你。夜夜神，就是那些住在黑暗里并掌管黑暗的老爷们！”在乡村看似静谧的夜晚，其实跌宕起伏着无数热烈的灵魂。在那里，给夜夜神送饭的姥爷，让小少年成为一个自觉“见识过黑暗里闪亮之物的人”。夜夜神，就是那在永恒之中燃烧自己给夜行人照亮的那束光明。

“那小儿甩一把鼻涕，用力吸溜着仰起脸看天，竟满脸都是读懂了天书的得意神色。”那小儿成向阳，《夜夜神》正是他交出的天书阅读笔记。

作者简介：

周水欣，中国铁路作协作家。作品散见于《三联文化周刊》《新民周刊》《雨花》《散文家》等报刊和多种文学选本。

夜夜神，照亮夜行人

◆周水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