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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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与风的战争
与树结缘,此生彼长
新时代“榆商精神”研讨会召开
中国生态文明论坛南宁年会——生态文明·南宁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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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篇4 2018年12月19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一场与风的战争

 

◆蒋殊

那个时刻没有风,那一整天都没有风,可我周身有风吹过。那风直抵人心,吹得皮肤生疼。时而,又要刁钻地入骨,侵心。

虽是塞北九月天,阳光照得还是有些热。可我的身体,却很冷。体内的风,呼啦啦不肯停歇。

那是一处高地,顶上一座丰碑,面前一位老者。

老者身处山顶。他的身后,是由红蓝黄绿4种颜色组成的人字形丰碑,合拢后的形状是一棵大树。我的角度望上去,这棵特别的“树”高耸入云,阳光从缝隙间射下来有些刺眼。4根枝丫在碧蓝的天空展臂向上,最终相依相偎。

过去的右玉,最出名的就是风,一来就不肯离去,旷日持久,而且级别高

老者神秘开篇。他说,小时候,觉得这座山很神秘。听大人讲,每遇雨后,沙丘之上的天空便出现缥缈的盛景。那画面美伦美奂,绝非生活中的日常景物,是仙境,也是人境。

一个神秘的故事,种在孩子们心里。而老者却戛然话锋一转:事实上呢?由于这里地势南高北低,由东南向西北倾斜,因此形成一道天然的大风口。赶上起风,风便从风口呼啸着扑过来,席卷着黄土,远远看过去像极了一只只运送货物的骆驼,因此这里有一条沟被当地人称为“骆驼沟”。

过去的右玉,最出名的就是风,一来就不肯离去,旷日持久,而且级别高,“特殊品种多”,人间少有。以前的右玉,家家户户门朝里开,否则风沙过后便无法推开。

农谚有“立夏不起尘,起尘活埋人”,意思是到了立夏这个节气,春风就过去了,风就小了,草木随之生长起来了,沙尘天气宣告结束了。

可右玉的风执拗,逆规律而行。许多农村盛行祈雨,右玉却是千方百计祈求风停。然而焚香叩头几十年,依然是一年一场风,甚至将右卫城三丈六高的城墙无情埋葬。

老者记得清,1973年的立夏,风再一次逆天了,在不该起尘的日子起尘了,起得铺天盖地,起得惊心动魄。沙尘轻轻一掠,就轻易席卷了本就清嫩的庄稼。随后威力越来越大,斩断了艰难生长起来的大树,吞没了钢铁铸就的汽车。

这一场风,一刮就是52天。

被风堵在昏黑屋里的人们,捂着一颗心,心惊胆战倾听门外扁担水桶被卷走了,腿粗的果树被吹跑了,一头猪来不及嘶叫也跟着风去了,甚至门外的墙皮也飞远了。

52天的一场风过后,家不再是家,城不再是城。

右玉的风,带着对这片土地怎样的痛恨?右玉人的心,被撕裂到怎样的零落,无以出声?这一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老者说,如果小时候有过快乐的事,便是风沙过后,孩子们拖一辆独轮小木车,结伴爬上西城墙,顺着沙土欢快地滑下。那一刻,城墙变身天然滑梯,带给少年们长久憋闷之后的快意。

还有就是,可以到北门外捡铜钱。一堆一堆的白骨中,夹杂着一枚一枚的铜钱。孩子们有经验,有沙丘就有白骨,有白骨就有铜钱。老者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听得人毛骨悚然。他还说,晚上走在路上,突然就发现前面有灯了,一转身后面也有了。暗黑的夜里,一簇火焰,引领着孩子们肆意欢笑。回家兴奋地讲,却被大人们猛拍脑门:那是鬼火!立时吓得孩子们不敢吱声。

万户萧瑟鬼唱歌啊。不是神话,不是传说,不是艺术描写,就是身边事,就是曾经右玉的风。

这一切,都缘于右玉的地理位置。右玉处于边塞,是北衔毛乌素沙漠的前沿屏障。右玉县志记载:“元至正十八年(1358)农历二月辛丑夜,大同路黑气蔽四方,有声如雷,少顷东北方火云交射,中天遍地俱有火,空中闻兵戈之声。”

明代兵部尚书王越诗云:

雁门关外野人家,不植桑蚕不种麻。

百里并无梨枣树,三春哪得桃杏花。

六月雨过山头雪,狂风遍地起黄沙。

说与江南人不信,早穿皮袄午穿纱。

于是,早年有外国专家留下话:“这里根本不适宜人类居住。”历代频繁的战火,人为的破坏,再加上风蚀沙侵,使得右玉一片荒芜。风,便越发无遮无挡地袭击这片土地。百姓中一代代传言:“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白天点油灯,黑夜土堵门;在家一身土,出门不见人。”

人们要生存,要活命,必须继续这场与风的战争

确实,解放前右玉县森林覆盖率仅有0.3%,根本无法与风沙抗衡,常常是“今日把种下,明日把籽丢”,无奈出现了“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的凄惨景象。

右玉的风一起,人心便乱了,孩子们也有了经验,比如在外割草,只要远远望到西山或北梁起了黄风,一团一团在天上卷,就得赶紧背起筐回家。天上只要刮起黄风,孩子们便乖乖躲在屋里,点起油灯写作业,因为外面的狼会随时出没。

人们要生存,要活命,必须继续这场与风的战争。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任书记张荣怀果断提出:“右玉要想富,就得风沙住;要想风沙住,就得多栽树;要想家家富,每人10棵树。”

老者的讲述中也提到,从他戴着红领巾起,就加入植树大军,他记得当时植树地点是“黄沙洼”。

“黄沙洼”,顾名思义就是黄沙堆积的地方。位于右玉旧城东北面,是一个长20公里、宽4公里的巨大流动沙丘,处于西北风从杀虎口向南延伸的锋面地带。这里风大沙多,常常是白天栽下的树,晚上就被沙土掩埋,甚至被连根拨起,因此成为右玉绿化最困难的山梁。1956年,县委、县政府为保卫县城,曾组织城北6个乡的干部群众,展开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大会战。可是第一年辛辛苦苦栽下9万多棵树,第二年即被一场连续9天9夜的8级大风全部折断埋葬。

再一次失败,欲哭无泪。

尽管栽活一棵树比养活一个娃还难,右玉人还是擦干眼泪,继续栽。老者的少年时期,应该是第四任县委书记马禄元上任之时,他带着右玉人向最难治的“黄沙洼”发起挑战。老者说那里就是学生的课堂,也是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地方。孩子们男女搭档,一天要栽下220多棵与他们一样的希望之树。

那时候全县树木稀少,且大多是不成材的小叶杨。这些树长得小而丑,被百姓戏称“小老树”。为了节省钱,右玉人从“小老树”上砍下嫩枝当树苗。当然,成活率极低。栽了死,死了再栽,反反复复,右玉人与风沙顽强抗争。8年时间,右玉举全县之力几战黄沙洼,到1964年终于造林1.5万余亩,解除了县城被埋的危险。

右玉的每寸土地,都充满“杀气”。说到这里老者笑了,因为前几天有艺术家来拍照,看到有的树长着长着合在一起,有的根连在一起,直呼种树人好浪漫。

老者笑着说:我们这一代人,哪里尝过浪漫的滋味?那是没有青春的一代,甚至没有性别的一代。春天40天,秋天40天,天天一把铁锨一包干粮,面对一片沙尘地。十六七岁的少女,都是一身沙一身土,哪里有俏丽的容颜?

那个年代,无论什么职务,无论男女老幼,全员出动去栽树。

右玉诗人郭虎曾这样写过:

风沙 炒面 烤土豆

铁锹 镢头 肩和手

噙一口冰冷的雪水 拿五脏六腑暖化

啃一口梆硬的窝头 用柔软的肠胃煨熟

杨柳榆松 肩扛手拉

老中青少 全体出动

牛羊倌把风吹折的树枝插回地里

小孩子把风吹落的树叶放回树上

我们种树

右玉的风,在右玉人的坚强、坚韧、坚持的性格面前,渐渐无力了

多少年来,右玉人的工作就是种树,生活就是种树。树是武器,与风战斗。老者说一般人都是死后立碑,但右玉机关一个部门一块碑,那是他们栽树的责任碑。他记得,那时候财政极其吃紧,因为没钱,机关干部不仅按期拿不到工资,还要捐出钱来购买树苗。老百姓栽树,有时一天补助两包方便面,后来3包,条件最好时5包,但许多女人舍不得吃,揣在怀里拿回家喂孩子。

听到这里,又觉右玉的风呼呼刮进心里,冷一阵,暖一回。

为了挡住风,右玉种树人不仅淌过汗,流过血,还丢过命。比如威远堡村党支部书记毛永宽,这个20岁就当上村官的年轻人为了挡住西风,几年间带领村民栽下十几万棵树,之后却倒在心爱的树旁,年仅28岁。

下葬时,妻子不听人们“让他歇歇”的劝告,执意让一把“铁锹”追随爱人,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种树。

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右玉的风,在右玉人的坚强、坚韧、坚持的性格面前,渐渐无力了。从上世纪50年代“哪里有风哪里栽,先让局部绿起来”,60年代“哪里有风哪里栽,要把风沙锁起来”,到70年代变成“哪里有空哪里栽,再把窟窿补起来”,再到今天“绿水青山秀塞外,金山银山富起来”。右玉人,终于用双手把风挡在城之外、心之外。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右玉人终于赢了。

右玉的风,止了;右玉的土地,绿了;右玉的风与这片土地,和谐了。

今天,有风吹来,徐徐地,吻上右玉的绿,一排排树木轻舞飞扬。

然而,右玉栽树的步伐不止。因为,右玉萧杀的风,依然驻在今天乃至一代代后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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