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阳

《阳台故事集》是美国文学大师麦尔维尔生前唯一结集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此次中译单行本首度出版，是为了纪念麦尔维尔诞辰200周年。

在美国文学史上，麦尔维尔作为一个巅峰作家，除了留下一部划时代巨著《白鲸》之外，他还有大量的短篇小说、散文与诗歌传世——当然，限于翻译问题，中国读者看到的并不太多。而他的这些作品有一个非常鲜明的思想：万事万物并无等级之分，非人类——动物与植物，与人类一样拥有高贵的灵魂。公鸡、烟囱、甲虫、鲨鱼、丁香树、海鹰、猫仔、冰山、巨藻，在他作品里都一样作为灵魂与生命力的携带者向着世界高贵地敞开。“大自然里并无禽兽。每样东西都是带有灵魂的存在。”（《罗马的雕塑》）

希腊人是这么看的，麦尔维尔也是这么看的。为此他赋诗说：

“太阳底下，万物都有着如画美；

我想说，万物皆似美图；生与死

图画与垂饰从不会相冲突

专注于此的心灵绝不会这么认为。”

专注于生命与美的心灵，不会在物种之间划出灵魂的等高线。麦尔维尔倾向于将所有可以按照等级排列的事物放置在同一水平线上去看待、召唤并努力回应它们。

作为一个水手、海员与捕鲸船上的猛士，他对上帝和上帝的信徒似乎并不那么客气。他不能允许在天上的上帝，与地面与海洋中的万物之间，修起象征等级的金字塔。他很鄙视将自然万物放在人类乃至上帝之下并以等级去区分它们。

在1851年写给作家霍桑的一封信中，他说：“你一开口说什么我、上帝、自然的时候，你就等于从凳子上跳下来，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把上帝从词典里拿掉吧，你在大街上就能找到他。”（《书信集》）一种“令人头疼的泛灵论”，让麦尔维尔在同时代人眼中活像一个怪物，但对非人类的树木来说，这大概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为他真诚地认为，在繁花与树林中，能像在土星和金星这类行星以及恒星中一样，感受到“生命的激颤”。而这种“生命的激颤”在他看来是“永葆青春的永恒之力”。

“相信我，有一些东西比那些爬行、飞翔、游动的生物更具活力。你以为……做一棵树，就没有感觉吗？你感觉到枝桠里的汁液，绿叶里的微风了吗？”

形形色色的树木都在麦尔维尔的作品中得到了关注与青睐。他的描写，让人觉得树木也具有高贵忍耐的精神，能向着世界敞开自己、富于感应且善于表达。作为一个海员出身的人，他写太平洋沿海的面包树、棕榈树、椰子树、丁香树，但最吸引麦尔维尔的是松树和橡树，因为在他眼里，这些制造捕鲸船桅杆与甲板的材料，是坚挺不屈、庄重高贵这种令人鼓舞的品质的象征。

裴廓德号的“三根松木”“笔直挺立，好像古时候科隆三位国王的脊骨”。

大鲸出现号故事里的“瘦削松树”“犹如排列紧密的哥特世族的帝王”。

“变动不居的自然”对橡树的“影响并不是无限制的”，橡树的“枝干在漫长岁月里不为那一年一度的法则左右”。

“悬崖上那些古老的橡树……它们总能克服重重困难，使其主根保持着长盛不衰的活力。”

这些关于树木的词句，零星而并不见得多么优美，但它们写出了树木不可忽视且令人吃惊的古代帝王般的力量感。这种源源不断、触目可及的来自树木传递的力量，像春天大雾弥漫的早上，一个生活失败者耳中猛然听到的喔喔鸡啼，使人振奋、登高，伸展并挥舞双臂，以迎接远山之上的新生之光。

在麦尔维尔看来，像鲸鱼一样，树木是神一样的存在；它们的崇高足以让人敬畏，它们的平易足以给人欢乐。而在麦尔维尔关于树木的言谈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提到自己会用很长的时间去“拍打树背”，就像他每天早上会去牲畜棚里看奶牛吃南瓜一样。

“奶牛的下颌一动一动的，模样甚是有趣——那动作如此轻缓，如此具有神圣感。”

而站立在居所外的枫树和山毛榉，则是麦尔维尔每天都要前往亲密接触的“忠实邻居”。

生在他马萨诸塞州匹兹菲尔德居所外的这几棵长势极好的树，每天都与前来的麦尔维尔并肩而立并接受他的亲切拍打。而作家则在这种长时间拍打树背的举动中，总能获得他想要的某种神秘的回应。这种恬静的回应，与他在捕鲸船上从那些猛烈追逐的大抹香鲸身上获得的回应——“呼吁生命的使命”，大概是一致的。

杰弗里·桑伯恩说：“他不但把树木视为与自己相似、脊背高耸地挺直的个体，还有了与树木往来相交的冲动。这种行为包含从树木身上汲取灵感，并将友善和欣赏之情传达给树木。”

而在我看来，如果没有这些树木，麦尔维尔大概活不下去，至少，他活不安宁。

就像那个安着一条木头腿的捕鲸船船长疯狂亚哈，如果没有大海深处的莫比迪克，他还活个什么劲儿呢？就像那个守着病危的妻儿苦熬日子的农民梅利马斯克，如果没有那只每天早上啼唱、堪比“一整座药房”的公鸡，他还活着做什么呢？

人啊，总是在与外界充满生命力的万事万物的神秘呼应中获得生存的渴望。有了这种渴望，即使在死亡到来之后，生命亦不会终止。

D·H·劳伦斯说：“麦尔维尔，就像神奇的无线电台，以纯粹自然的、捕捉震动般的敏感性来记录外部世界的影响。”而那些安静、挺直、高贵而充满生命力量的树木，以及它们无时无刻的颤动与呼唤，正是这架麦尔维尔电台最常接受的摩尔斯电码。

而他的作品，毫无疑问，就是来自非人类世界的一道无限加长版电讯。在此时你眼前颤动着低语的一棵树木里，在你梦中的披挂着微风的一枝绿叶里，你都可能接受到他神秘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