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华

每到集市的日子，我都会在城里通往乡村的路口，看见满身汗味的农人弯下腰来，将泥土一般沉甸甸的玉米从落满土尘的农用车上一包接一包地卸下来；看见蜂拥而至的谷贩们弯下腰来，抄起金灿灿的玉米粒掂重量、看成色、嗅味道，然后讨价还价的场景。

那时候，山里大多以玉米为主食，挂在房前屋后的玉米串串，就是山里人生活质量的象征，而舍得花几袋玉米来换其它食品，常常被视为富裕的象征。

山里人对玉米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刚冒出地面的玉米苗，人们就给它一个粮色、粮香、粮沉的名字——苞谷。人们捋它、薅它，搀它、扶它，牵它、引它，将它握在手心，搂在臂弯，掮在肩头，背在身上，甚至宁愿像牛一样去拉车、流汗，也要让玉米舒舒服服地坐着车进村入户。就是鸡毛蒜皮一样的玉米壳，人们也给它一个既能保暖，又能遮羞的名字——“玉米裤子”。看见一粒一粒的玉米散落在地边、路口，再高直的山里人也要弯下腰去，一颗一颗地捡起来，装入粮袋。

包产到户那几年，饱受过饥荒的父亲手把手地教我种植玉米。起初，我学着父亲的模样点籽、拔草、薅锄、施肥，可就是奇怪，玉米种子总是跳出塘外，杂草总是拔除不干净，玉米苗不是被我挖倒，就是被我铲断，肥料不是落在玉米根上将玉米苗辣煳，就是偏离玉米太远，让玉米吸收不着养料……

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两手把住我的腰身，让我向着土地弯腰，向着幼小的玉米苗弯腰……父亲一次次示范，一次次跟我说：“玉米是有恩必报的庄稼，作为一个以种谷为生的人，你给玉米弯腰越多，玉米回报给你的就越多。”

我学会了给玉米弯腰之后，父亲又手把手地教我玉米定向种植。玉米定向种植，必须将土垡捶细，按行距比例拉一股拴马绳，每一个动作都必须深深地弯下腰去，隔拃一粒，一顺地将玉米种粒摆在拴马绳的影子上，一样地盖上潮湿松软的细土，一样地施上酥软的农家肥，一样地不让石头和土垡压住玉米的心脏。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玉米破土而出，父亲就带着我一起去给玉米弯腰拔草，弯腰施肥，弯腰薅锄……遇有大风大雨来袭，玉米就会倒在地里，父亲就带着我，先到地边砍来撑杆，弯腰下去，将撑杆插在玉米丛里，一棵一棵地把玉米从泥地上搀直、扶正。

好在玉米从不愿意亏欠给它弯腰的父亲和我。风调雨顺年，我们的玉米齐刷刷地出，绿油油地长，肥嘟嘟地壮，饱鼓鼓地熟。

趟过中秋，父亲的包产地里渐渐弥漫起玉米成熟的味道。扳玉米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男女老少齐上阵，大人背大篮子，小人儿背小篮子，人人都弯着腰，把玉米连同它们的“裤子”运回家。吃了晚饭，大人们围着玉米堆撕包谷裤子；我们小人儿就坐在玉米棒子堆上，将大个大个的玉米捡在自己周围；或像父亲盖垛木房那样，两竖两横地垒“井”字垛木房；或用玉米棒子来摆字，看谁摆得多、摆得快；或用玉米棒子来堆尖尖塔，看谁堆得高、堆得稳。

抹玉米籽的时候，母亲常常将好看的玉米籽穿成金光闪闪的项链，给姐姐戴着，给妹妹挂着，姐姐和妹妹就像玉米公主，美如冠玉，格外漂亮。

山里农村是一片净土，丰收之后，家家户户都喜欢将玉米挂在屋外，粮架上、果树上，到处挂着金灿灿的玉米，给人一种满村尽挂黄金的感觉。城里人来到我们山里农村，看见这金灿灿的玉米串串，都要掏出相机，留连于其间，陶醉于其间。

如今，山里农村的温饱已不再是问题，玉米也不再是主粮，可我是无数次给玉米弯腰的山里人，十年寒窗，是玉米一次次撑起我读书的费用，让我完成学业，参加工作。故而，每次回到故乡，我总要像那些城里来的人一样，端着相机到村里去转转，去看看那些挂在房前屋后的玉米串串。看到黄爽爽的玉米，我心里比家有黄金还踏实：对于一个以种粮为生的人来说，家有粮食，比家有黄金还重要。

玉米是有恩必报的庄稼，给玉米弯腰吧！谁给玉米弯腰，玉米就挺谁的脊梁。